中国近现代史上,邻省江西修水的义宁陈氏一脉,在不少研究者看来,似乎隐然代表了中国近世学术文化的正统。广东行政学院主要从事义宁陈氏家族文献整理和研究的张求会教授,重写了他20年前写的《陈寅恪的家族史》,他以大量史料为基础,勾画出了中国近代史上这一著名家族的发展脉络——从陈宝箴到陈三立再到陈寅恪诸兄弟,湖南情结在他们身上的烙印清晰可见。
湖南,是陈寅恪家族的兴盛地,也是伤心地,更是其家族由政治世界走向文化世界的起点。
再回长沙 陈寅恪没去寻访旧居
1937年11月27日晚上,冷雨中的一列火车把陈寅恪夫妇和他们的三个女儿送到了长沙。
在女儿们的回忆中,虽然这是陈寅恪和他的兄弟姊妹们的第二故乡,但重回故地,陈寅恪的心情并没有什么好转——这次回长沙,他们在路上辗转了24天,转过好几趟火车,还换乘过邮轮。之所以如此折腾,是因为战事已经吃紧,他们待习惯了的北平已经陷落。更让陈寅恪心情好不起来的,是他的父亲陈三立自北平沦陷后,便断食断药,终致辞世。
陈寅恪的女儿们记得,他没有闲心带她们去寻访旧居。彼时,文夕大火还未发生,无论是陈寅恪的出生地通泰街的蜕园(今周南实验中学),还是后来他爷爷陈宝箴任湖南巡抚后他们全家居住的官邸(今长沙青少年宫),都还在。在女儿们的记忆中,陈寅恪到长沙后,每日频繁外出,不是去清华大学长沙办事处就是去长沙临时大学以及从南京搬到长沙的中央研究院。
会说长沙话的陈寅恪显然是有意不去面对曾见证过他的家族的荣光与中落的庭院。
1957年,在温暖的广州中山大学的寓所,陈寅恪终不禁又一次想起了他和他的父祖以及他的兄弟姊妹在长沙的那些时光。“望断衡云六十秋,潭州官舍记曾游。死生家国休回首,泪与湘江一样流。”他写道。
诗中的“潭州官舍”即他祖父陈宝箴任湖南巡抚时的官邸。陈寅恪和他的兄弟姊妹的第一张合影,便是在这个官邸的后花园照的。陈宝箴是1895年秋被任命为湖南巡抚的,那张合影是他们家族在巡抚官邸的第一个春天照的。照片中,三到九岁的这些孩子们,脸上流露出欢乐和喜庆。
维新失败
离湘时陈家“泪与湘江一样流”
1896年的春天,不止陈寅恪和他的兄弟姊妹们脸上流露的是欢乐和喜庆,他的父祖也是。服膺曾国藩的治国之道、认同郭嵩焘维新之路的陈宝箴、陈三立父子终于有了一次实践和体验的机会。
在陈宝箴和陈三立父子看来,湖南虽说位置稍嫌偏僻,但“据东南上游,号天下胜兵处”“其士人率果敢,负气可用”“又土地奥衍,煤铁五金之产毕具”。尤其是他们此前在湖南已有多年经营,“习知其利弊”。他们觉得,在这样一个具体而微的形胜之地用心经营一番,完全可以为天下之先,立下富强之本,“是备非常之变,亦使国家他日有所凭恃”。
“前辈将才馀几个,义宁孤立古君臣。”这是曾国藩孙曾广钧所记录的昔日湘军非核心人物的陈宝箴执掌湖南时,湘军大佬们凋零的情况。没有湘军昔日师长们可倚仗,但陈宝箴和陈三立父子仍苦心经营出了一支维新队伍。
那支改变了湖南、影响了整个暮霭沉沉的大清帝国的维新队伍,曾被时人称为义宁陈氏开的名士行。这支“名士行”,“乐则啸歌,愤则痛哭,声闻里巷”。
“我湘陈右铭中丞,亟力图维,联属绅耆,藉匡不达。兴矿务、铸银元、设机器、建学堂、竖电线、造电灯、引轮船、开河道、制火柴,凡此数端,以开利源,以塞漏卮,以益民生,以裨国势,善于变法,而不为法所变。”谭嗣同创办的《湘学报》曾如是赞扬陈宝箴治湘的政绩。
年幼的陈寅恪未曾见证他的父祖游宦路上的披荆斩棘,但他目睹了他的家族那座大厦的辉煌与突然倾倒。随着戊戌变法的失败,把湖南治理成为全国最富朝气省份的陈宝箴受到“革职,永不叙用”处分。这一年,陈家的打击是双重的,陈寅恪祖父革职之前,祖母在长沙病逝。
1898年11月,陈寅恪随父祖离开长沙时,走的是水路,船上除了一家老小近20人外,还有他祖母的灵柩。其情状之悲切,难免让陈家人“死生家国休回首,泪与湘江一样流”。
1896年,清政府决心修粤汉铁路,经办此事的盛宣怀担心湖南人“不易从”,打算更改线路,不经过湖南。陈宝箴知道盛宣怀的顾虑后,回复他:“湖南独非王土邪?诚便大计,必力任!”盛宣怀这才决定按原定的规划线路勘察。在湖南勘察时,陈宝箴、陈三立父子不厌其烦地将铁路的无穷利益反复告知民众,消除民众顾虑。
身后的事,虽然他们不知,但事实上巧合的是,正因为当年他们的大力支持,才有了40年后把他们的儿孙送回长沙的铁路——其家族的“湖南情结”,也因而有了后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