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岁时记

辽沈晚报 2019年12月19日

□莫非

京城刮几场大风,下了一场不大的雪,节气就到了大雪的时辰。最近,总是穿过一条胡同,到一个叫月坛的园子里找一找,还有没有开花的灌木。那里是我常年可以观察和拍摄乡土植物的好去处。我们身边貌似熟悉的事物,最容易被忽略。园子里几乎所有的落叶树都已是裸树,除了垂柳。垂柳早春最早发芽,入冬之后依旧满树绿叶。银杏树的叶子都在地上,白果还在枝头。只要一场大风来过,白果就坠地了,溅起砰砰的响声。银杏和松柏一样,属于裸子植物。裸子植物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结种子,不结果。俗称白果,其实不是果子,因为没有果肉,只有种皮。人们常说世界上没有两片一样的树叶。这个在比喻的意义上应该没问题。对银杏树叶而言,就不一定是对的。如果仔细观察,扇形的银杏树叶,即使在同一棵树上,也是有的有缺刻,有的没有。有缺刻的叶子,往往是叶面大,反之则小。甚至有整棵树上的叶子都没有缺刻,叫她“小叶银杏叶”也不为过。银杏树叶常常给人以“平行叶脉”的错觉。其实属于叉状脉,通常分叉4次,分叉5次6次的也有,几乎出现在叶面较大的树叶上。正因为叶脉多次分叉,银杏叶才如纸扇一般展开。银杏叶的形态变化非常丰富,不止扇形,为了描述方便可以笼统说银杏的叶子是扇形叶。如果从落叶中寻找,至少可以找到10种以上的叶形。这就是银杏叶的“异叶性”。植物的异叶性,是很普遍的,比如构树的例子就更明显,有的叶子是全缘的,有的叶子是裂开的。构树幼树的叶子几乎和桑树一模一样,难以区分,而且有的桑叶也是裂叶的,常常让不熟悉植物学的人以为是构树。或许因为银杏叶形足够丰富,我们反倒可以找到两片一模一样的叶子。这完全是植物学意义上的平行和对称。每一片树叶都是奇迹,仔细“读”一片树叶,也足以令人着迷,感叹造物之神奇。

今年我有好几次机会到东莞的松山湖拍摄植物。对我来说,那里只有旱季和雨季。春夏里的拍摄,几乎都在雨中进行的。在北方,四季分明,我早已习惯在阳光下工作,因为作为自然摄影师,我不用灯光辅助拍摄。很像一个农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在岭南,春夏多雨,气候使然。因为雨水充沛,多数植物的花与叶,干净而透亮,润泽又清晰。渐渐的,我也找到雨中拍摄的感觉和乐趣。湖边很多羊蹄甲、洋紫荆和红花羊蹄甲。这三种树,即使拍摄过,如果不是仔细辨认,往往也拎不清。羊蹄甲,叶形如羊蹄印,花粉红色,花瓣皱褶明显,一年花开两次,荚果扁平略有弯曲。洋紫荆,也叫宫粉紫荆,主干高直,小枝曲折,荚果扁平顺直。红花羊蹄甲,全年开花,花色紫红,不结果,一般认为是羊蹄甲和洋紫荆的天然杂交种。另外,林中也偶尔得见白花羊蹄甲,是羊蹄甲家族里的祖母级的品种,叫人疑惑,到底是粉还是白。万物归一。或许,自然并不欣赏人为的分类,所以植物在演化中故意刁难我们似的,跟我们捉迷藏,掩盖着细微差别和真实的样貌。在松山湖我还拍到土沉香,就是传说中顶级香料树种,当地叫莞香、女儿香,本草界叫沉香。“宝马雕车香满路”说的就是沉香。沉香的名字,据说是入水不浮而沉,燃之芳香久远,故名。沉香的形成机制特别神秘,土沉香树干或根部被白蚁蛀蚀或者意外受伤,被真菌侵入寄生,菌体内在酶的作用下,使木薄壁细胞积存的淀粉物质经过数年变化,凝成香脂,由黄而黑,由轻变沉,最后形成沉香。

8月初我又随朋友们开车去新疆旅行40天,行程15000公里。新疆大地之辽阔,天山南北之壮美,不亚于仰望星空的神秘感受。伊昭公路、独库公路、塔里木沙漠公路一路行过,随处草甸,随处花海,仿佛置身于自然的襁褓里。塔里木河边的胡杨印象深刻。多数摄影师秋天才去的地方,我们恰巧夏天来了。胡杨是杨柳科植物,俗称异叶杨,顾名思义,叶形多变,有柳叶状的,也有杨叶形的。胡杨和垂柳一样,都是雌雄异株。最让我兴奋的是,拍到了胡杨的种子。8月正是种子由绿变黄的时节。来得正是时候,太早了,种子掩映在树叶里,几乎看不到;晚一步,种子开裂,杨絮随风而去。胡杨是沙漠里唯一的乔木树种,号称沙漠生命之魂。胡杨有一个美妙传说,就是:活一千年不死,死而一千年不倒,倒而一千年不朽。实地观察之后,觉得就是个被神话了的植物。就其传达的“不朽胡杨精神”而言,当然成立。但从植物学意义上看,胡杨最多寿命300左右。死后之不朽是不可能的。尽管干旱延缓了木质的腐坏,但毕竟是杨柳身,死后终究是要烂到沙漠里的,而且用不了很多年。胡杨总是在河水泛滥、把沙漠里盐碱稀释冲刷之后,才可以通过种子自然繁殖,依靠特殊发达的根系保障,最深可以扎入沙漠之下10米以上。抗旱、抗盐碱也是因为4米以下的水含盐碱已经很少了。与胡杨伴生的沙漠灌木,常见的是多枝柽柳,俗称红柳、观音柳。柽柳科柽柳属。虽曰柽柳,与柳并不沾亲带故。枝条柔软绵长,花穗淡红惹眼,风中飘舞之际,也是婀娜多“枝”,美不待言。

京城眼下大雪已过,冬至将至。该落的叶子落了,该收的种子收了。每每念及岭南之丰美与繁华,新疆之神奇和安宁,总有一种读过一本好书之后的自足感。从诗意的博物,到博物的诗意,一个自然摄影师的慰藉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