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江滨
若问一年四季最不喜欢的季节,在北方,恐怕十之八九得说是冬天。树叶落了,花儿谢了,草枯了,天地间一片萧瑟,只剩下灰突突的一个颜色,单调、黯淡,了无生机。西北风吹得大地寒彻,光秃秃的树枝成了风的口哨。严寒的天气,人们穿上臃肿的冬衣,缩身塌肩,表情僵硬,似乎平日的神采也被冻住了。
幸亏还有雪。雪是冬天最炫的风景。
不是冬天里百花凋零了吗?不,有一种最晶莹、最浩大、最洁白的花,它的名字叫雪花。哈,雪花,这个习以为常的叫法如今已经磨蚀了其中美的锐感,可当初称雪为花的人,我以为是天才,是大美学家。当雪纷纷扬扬从天空飘下来的时候,有譬之“大如席”(李白),或“大如拳”(华清淑),还有以“柳絮”喻之(谢道韫),都不如称之为花最具美感。所以,岑参的“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成为写雪的千古名句。
每年立冬之后的节气是小雪、大雪,预示着冬天的来临,天上的水汽要凝结为冰晶,就是要下雪了,所以雪也叫凝雨。小雪初下,多是雪粒、雪糁,似霰似霜,落在树上、地上簌簌作响,谢朗的“撒盐空中差可拟”喻之小雪倒也贴切。宋人释善珍诗云:“云暗初成霰点微,旋闻簌簌洒窗扉。最愁南北犬惊吠,兼恐北风鸿退飞。”写的就是小雪。由于地表温度尚暖,所以,小雪往往是夜降昼化,地面上似乎是雨后的湿润,只有在树梢上、灌木间看到留存的斑白的雪痕,更像是霜了。
只有大雪,才是绽放的雪花。灰暗的天空仿佛铅一般沉重,厚厚的乌云低垂,似乎压到了楼顶,凛冽的空气能够把鼻子冻掉,嘴里呼出的热气立马变成了一团浓雾。酝酿,积攒,蓄势,这一切都在不动声色中完成,不经意间,一场大雪纷纷扬扬从天而降。冬天的雪,不像夏天的雨那样善于造势,借助狂风和雷电来一场声势浩大的宣言,而是不事声张,低调内敛,安静得可怕。而且,大雪纷飞,不像暴雨如注,仿若箭射鞭抽,直接刚硬,而是轻柔的、飘逸的,在空中打着旋、跳着舞,优雅从容地落到地面。如果说夏天的雨有阳刚之气,那么,冬天的雪则有阴柔之美。你看呀,雪花飘落的时候,用手掌捧住,可以分明看到雪花的形状,是六角形的花!西汉《韩诗外传》云:“凡草木之花皆五出,雪花独六出。”雪花是喻,也是实。而花,是属于女性的。大自然就是如此神奇,将每一种物什都赋予其不同的审美属性。
犹记得,小时候的大雪。一夜醒来,打开屋门一看,天地浑白一色,亮得晃眼,厚厚的积雪掩住了门扉,高过地面盈尺,并随风起势,起伏有致,树枝上面已垒成条条雪臂,家家屋顶、墙头戴上了雪白的帽子。这时,先不忙清扫,兴奋之中将双脚踏进雪里,立时陷进去一只大脚窝,随着咯吱咯吱一串声响,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这一天,院子里会矗立起一个模样怪异的雪人,那是肯定的了。
人们都喜欢雪,美丽,洁净,纯粹。最白的颜色称为“雪白”,最亮的眼光称为“雪亮”,洗冤称为“昭雪”,高雅称为“阳春白雪”,机灵称为“冰雪聪明”,等等。农人喜欢雪,“瑞雪兆丰年”,冬雪像覆盖大地上的一床棉被,既防农作物被冻伤,又保墒;孩童喜欢雪,堆雪人、打雪仗,叮叮当、叮叮当,坐在雪橇上;茶人喜欢雪,烹茶用水,雨雪为天上之水,泉水江河井水为地上之水。《红楼梦》中妙玉取梅花上的雪以花瓮储之埋地下五年,用来烹茶,实在高雅至极;至于诗人墨客,对雪的喜欢更是行诸笔端,妙笔生雪花,不可计量。光对雪花的雅称就有二十多种,如“寒酥”“寒英”“琼芳”“琼花”“瑞叶”“玉蝶”“玉龙”等。咏雪的名句如:“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山雪。”(柳宗元)“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刘长卿)“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高适)“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杜甫)还有一个名句脍炙人口,即唐代张打油的《咏雪》:“天地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看似不雅,其实妙绝。在无数咏雪的诗词中,我最喜欢苏东坡的诗句:“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后来被人浓缩成了成语“雪泥鸿爪”,其中有禅意,更有励志,人生似飞鸿东飞西奔,总得在雪泥上留下爪痕──不能虚度吧。因此给我的书斋命名为“雪泥斋”。
史上留下“囊萤映雪”“程门立雪”等与雪有关的故事,西方也有白雪公主的童话。雪凝结了雨,也凝结了文化的千般姿态。“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当皑皑白雪覆盖大地的时候,已隐隐听到了春天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