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杰
2019年是我的恩师王延海教授诞辰八十周年,偶然得到为他撰写一篇纪念文章的邀约,我立即不揣冒昧慨然允诺。
从学术或地位上讲,其实我并没有写文章纪念他的资格。延海先生曾得楚辞学大师、学界泰斗姜亮夫先生真传,生前是国内知名的《诗经》和《楚辞》研究专家。他精于传道授业,门下高足众多,我没有传承他的学术衣钵,更没有成名成家。
然而师恩难忘。虽然距我2000年到延海先生新家最后一次拜望他已有近二十年了,但他的音容笑貌却依然那样清晰、亲切地镌刻在我的心里。这一方面是由于我受先生师恩之重,在年少求学最彷徨最艰难的时刻,他曾慷慨地给予我最宝贵的指导和帮助,另一方面更是由于我受先生师恩之久,至今还深受其益。惟愿吾师地下有知,于学生之心也就“有戚戚焉”了。
跟延海先生的师生缘分,始于我1992年9月考入辽宁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学习,他给我们讲授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中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段。他不是一位特别擅长言辞的先生,却是最具亲和力中的一位,他总是笑呵呵的,而且笑起来特别和蔼,印象里最多的,是他夏天时一丝不苟地穿着或黑或白的衬衫,头发卷曲而平整,给人整洁舒服的感觉。我们这些学生当时在寝室通宵卧谈,以及毕业多年聚会回想当年时,总要提起延海先生惟妙惟肖关于“氓之蚩蚩,抱布贸丝”那一段的讲解,一起体味那妙不可言的欢乐。我当时只是按部就班上了先生一个学期的课,跟他并没有单独接触过,但心底里已埋下了对这位亲善和蔼先生的崇敬,以及对先秦文学的喜爱。
跟延海先生私下接触增多,了解和感情逐步加深,是从大三下学期选修的诗经研究课程快结束时才开始的。那时的我是一个十分胆怯内向的学生,直到选修课快结束了,才敢于走上前去跟先生表明准备报考他的硕士研究生的想法。他听了十分高兴,给我写了一份三本书的书目:分别是中华书局杨伯峻所作的《论语译注》和《孟子译注》,以及上海古籍出版社程俊英所作的《诗经译注》,并很郑重地告诉我,这几本书是搞好古代文学研究的入门读物,一定要好好读原著,“下一番苦功夫”先把这几本书啃下来。还说了很多鼓励的话,并且给我留下电话号码,让我有问题随时跟他联系。这对于当时的我,恰似“久旱逢甘霖”,让迷茫的我找到了努力的方向,温暖而充满力量。
我拿到书目后十分兴奋,立即跑去把书买了回来,感觉一条通向学术高峰的康庄大道已经在我面前铺就。然而现实很快就让我再次茫然,读原著太费劲了,而且很难记得住,越读越困惑。暑假结束返校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先生家登门求教。先生的家就在辽大校园旁家属区的红砖楼内,室内的典雅整洁与室外的老旧形成鲜明对比,先生的书桌围在一排排高大厚重的书架当中,更让我心生肃穆和敬畏。先生和师母很热情地接待了我,并耐心地解答我的各种疑问。因为当时距离硕士研究生入学考试只有半年时间了,他又给我开了一个备考应试的专业课书目。此后直到考试之前,我又几次登门或电话讨教,延海先生每次耐心细致解答后,总要鼓励我一番。
然而我辜负了延海先生对我的指教和期待,考研失利对于当时踌躇满志的我是一个不小的打击。离校之际,先生反复叮嘱我,明年再考回来,千万不要放弃。第二年,我真的考回来了,但遗憾的是,先生因为年龄原因不再带研究生了。但在读研期间,先生对我提携有加,经常督促和指导我的学业。
先生经常跟我讲,“读书和做学问是一辈子的事,一定不要浮躁,不要着急。”虽然我毕业后没有走上自己心驰神往的学术研究道路,但先生跟我说的这些话却一直在影响我,我经常会在工作繁忙之余用一些笨功夫读原著。
我的书架里有四部用旧用破的《论语译注》,包括先生二十多年前第一次推荐给我时买的那本。按照他的悉心指导,我从最初的咬文嚼字的细读,到一目十行地通读,直到最后逐字逐句地整篇背诵。然而我越读越不敢说自己读透了这部书,每次诵读都会有跟以前不同的某种领悟。每隔一段时间,我都要拿出两三个小时,边喝茶,或者边散步,将这部书整个诵读一遍。学《论语》是学知识,更是学做事,学做人。诵读《论语》有时回想起与先生的几段交往,我愈来愈深地领悟到,先生不止是教我读《论语》,也在用自己的言行教我用《论语》。
感恩先生教我读《论语》,用《论语》,我虽然没有走与先生同样的人生道路,但这部书我要一直努力学着读下去,用下去。学无止境,师恩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