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省汝南县后龙亭,当年金哀宗的后花园遗址。 本版图片均由辽沈晚报、聊沈客户端主任记者 张松 摄
汝南县城内的宋代悟颖塔。
编者按:长期以来,在甘肃省平凉市泾川县流传着这样一个说法:金末帝(谥号“金昭宗”)完颜承麟秘葬于此,而今居住泾川近八百年的完颜族人多为他的后裔。众所周知,完颜承麟战死在距泾川两千里之遥的今河南省驻马店市汝南县(古蔡州),他的陵墓怎会出现在泾川?这期间究竟隐伏着几多鲜为人知的历史玄机呢?
2019年8月28日至9月2日,辽金史学会名誉会长、北京考古学会会长、原北京市考古所所长齐心先生,原辽金史学会副会长、金上京文史研究会会长、哈尔滨文史馆员洪仁怀先生,原辽金史学会理事、原金上京历史博物馆馆长、研究馆员关伯阳先生,及完颜宗亲后裔完颜钟华、完颜天娇等人,应甘肃省平凉市泾川县人民政府文旅局有关方面之邀,赴泾川县对完颜族人的聚居地进行了为期六天的考察。此行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对流传数百年的“金末帝完颜承麟陵在泾川”的历史之谜予以深入调研,为未来的“确证”做好前期的预热铺垫与学术支撑。
此事能惊动金史学界的三位权威专家,特别是齐心先生亲自出马,足见兹事体大,非同小可。
定调“北京城市史”
齐心不忘“东北情”
在讲述这段金末复杂历史之前,首先要提此次带队赴泾川的齐心先生,这是一位“为北京城史定调”,有着浓浓的东北家乡情结的考古界前辈。
1995年与2003年,原北京市考古所所长、上世纪五十年代毕业于北京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的“辽阳才女”齐心先生,主持了两次高级别的学术会议,经与会权威专家的集体认证,得出以下严谨结论:北京的城市历史,从周初封国燕之“蓟”计起,为3045年;北京作为帝都的历史,从金海陵王完颜亮焚上京(今黑龙江哈尔滨市阿城区),举国南下建金中都(今北京)计起,为850年。这两次学术会议,意义非凡,影响深远。
“为北京城史定调”的、生于燕之古襄平(今辽阳)的齐心先生,以此提示世人:燕国的历史地位,是不容忽略的;首都北京的历史、河北的历史,与今日辽宁历史、与整个大东北的历史,是传承有序,不可分割的。所以,当听到某些人讲辽宁、讲东北如何“不好”时,作为北京考古所的“掌门人”,作为一位有着强烈使命感、责任感的资深考古学家,齐心先生第一时间的反应是:不理解,不支持,不高兴!
齐心等金史专家此次专程赴甘肃泾川考察,涉及到金朝末年的动荡政局与惨烈的宋蒙联手灭金之战。成吉思汗统一蒙古诸部、创建汗国后不久,便对仇敌金国进行了持续而猛烈的打击,导致后者在短短十数年间便丧失了大片国土,被迫迁都开封,仅在陕西、河南等地苟延残喘。公元1224年,金哀宗完颜守绪即位,面对风雨飘摇的局势,纵有匡复之志,无奈国家积弊日久、军无斗志,在宋蒙联军的夹击下,金军在战场上节节溃败,帝国覆亡的最后时刻扑面而至。
爆发于公元1232年的金蒙三峰山会战,令金军主力丧失殆尽、良将尽亡,再无力抵御蒙军的凶猛进攻。当年三月,蒙古大将速不台率军围困开封,金哀宗在坚守近一年时间后,鉴于局势极度危急,便在大将完颜承麟等人的保护下,以搬取救兵为由逃离开封,先是北渡黄河,而后逃奔归德,旋即避难蔡州。
就在金哀宗逃出开封后不久,守将崔立便在城内发动政变,在完全掌控开封的局势后,与速不台达成协议,将金国的妃嫔宫人、皇室男女全部献给蒙古。作为回报,金天兴二年(公元1233年)四月,蒙古支持他做傀儡皇帝,不久,崔立被部下杀死。
随着开封的陷落,蔡州便成了金哀宗最后的存身地,惨烈的“蔡州之战”自此拉开了腥风血雨的序幕。
惨烈围城人相食
蔡州沦为“活地狱”
为摸清这段复杂历史的来龙去脉,洪仁怀先生特意查找了包括《金史》《宋史》在内的大量相关史书,并认真阅读了包括《汝南文史资料选编》在内的地方一手资料,其中一篇署名魏玉坤的题为《金哀宗殉难处》的小文,由汝南县一个叫“张彦庄”(也可写为“张颜庄”)的小村落的名字由来,讲到了当年那场惨烈的灭国之战,而今读之,如光阴回转,画面浮现,时隔700余年,依然触目惊心!全文如下:
汝南城白玉街北端有一个村庄叫张彦庄,其原名叫“葬颜冢”,葬颜冢在后龙亭河湾北岸,埋葬有金王朝最后一个皇帝及其将士,也记录了王朝覆灭的全过程。
金朝正大四年(公元1227年),蒙古灭西夏之后,挥戈东征,由南北两路对金王朝发动进攻。金人原是北方犷悍健斗的女真人,先灭辽,后进兵中原,把宋朝势力赶至长江以南,其势不可阻挡。到了金哀宗完颜守绪执政时,“迨(dài,等到)安富贵尊荣既久,浸习淫靡,武以不竸(jìng,同竞)。”金哀宗挡不住蒙军攻势,于金天兴二年放弃汴州(开封)逃往归德(商丘),又逃到蔡州(汝南)。到了蔡州,金人已无退路。就在瓠(hù)顶处(今后龙亭)扩建行宫,修见山亭、幽兰轩等亭台楼阁,并“选美女备宫中使令”,事已至此,金哀帝还忘不了骄奢淫侈的生活。
九月初九,金哀宗正举行“重九”拜天礼仪时,南宋和蒙古联军围困蔡州。腊月初七,蒙古军掘开练江河,宋军掘柴潭入汝水,大水包围了蔡州城。到了次年正月,金军已濒临绝境,守城的四个元帅、三个都尉相继战死,叛降者不断。金哀宗只好让禁卫、近臣分守四门。城内军民早已断粮,连马鞍、皮靴、鼓皮一类能食用的东西都煮吃殆尽。见时机已到,宋将孟珙下令对蔡州城发起总攻,正月初九,蒙古军在西城凿开一洞,整军而入,与宋军同时杀入城去。
金哀宗自知败局不可挽回,便连夜召集百官,传位于东面元帅完颜承麟。承麟固辞,哀宗叹道:“朕所以付卿者,岂得已哉?以肌体肥重,不便鞍马驰突。卿平日矫捷有将略,万一得免,祚胤不绝,此朕志也。”己酉,承麟即皇帝位,百官称贺毕,立即出宫抗敌。
当时,有臣子反对金哀宗让位完颜承麟,认为这样做有“推卸责任”之嫌,但金哀宗其意已决,臣下反对无效。
此时,城南宋军架云梯攻城急猛,守将乌古论镐降,宋军蜂拥入城,喊杀震天。尚书右丞完颜仲德领精兵一千迎击宋军,展开巷战,因寡不敌众,且战且退。完颜仲德不敢恋战,退保子城。金哀宗见敌兵已围行宫,生怕被俘受辱,便遥拜祖宗,在幽兰轩自缢而死,享年37岁。
完颜承麟闻之,忙率群臣入宫哭奠,谥曰:哀宗。完颜仲德率残余的500名将士尽投汝水死,完颜承麟也死于乱军之中,大金王朝凄凉谢幕,国祚119年。
战后,当地百姓在汝河北岸的金哀宗墓旁挖了一个大坑,把完颜仲德及其500名将士的尸首捞起,葬入大坑内。因金王族是完颜氏,这个大冢便称之为“葬颜冢”。后这里聚集成庄,取其谐音叫张彦庄。1982年,张彦庄迁至河南岸后龙亭东侧。
蔡州城陷后,金行宫烧了三天三夜,只剩见山亭,又称后龙亭。民国三十一年(公元1942年),拆龙亭,扩建运动场,场北建平台,台上覆厅三楹(房屋一间为一楹),曰之:司令台。运动场沿袭至今,场前是汝宁镇一中,场西、北两面是县教师进修学校大楼,场东即张彦庄。
洪仁怀表示,魏玉坤此文对当年战况的描述与正史的记载基本吻合。由此可知,金末帝完颜承麟即位后不久战死,有说法称,他从登基到战死仅有半天时间,也有说法称不足一个时辰,说法不一,但他是中国历史上在位时间最短的皇帝,则是毫无疑义的。
据史料记载,被围困在蔡州孤城中粮草断绝的金军,抵抗异常激烈。外城被攻破后,为顶住汹涌杀来的敌军,困守内城、已无退路的金军将士竟驱城中老弱孩童入大锅熬成热油,以此为防御“武器”,倒下浇烫宋、蒙士兵……战况之惨烈令人不寒而栗。
其间,金哀宗曾想连夜率兵从东城突围,却被蒙宋军所设的鹿角战栅所阻挡,杀斗败还。孟珙与蒙军在城外搞“心理战”,深知蔡州城内乏食缺水,宋蒙联军故意在城外大开盛宴,歌舞鼓吹,军士们欢呼豪饮,大吃美食,“城中饥窘,叹息而已”,守城金军闻到肉香,一些饿极之人突然口吐白沫,当场疯癫。
偶尔有出降者从城上缒城而下,告知宋军,城内已绝粮三个月,百姓“听以老弱互食”,诸军每日以“人畜骨和芹泥”充饥。同时,为了补充“军粮”,金军又常常斩杀败军全队,“拘其肉以食”。蔡州城内,已成“活地狱”!
不甘屈辱亡国君
禅让帝位城破时
金朝灭亡前夕,金哀宗对侍臣说:“我为金紫十年,太子十年,人主十年,自知无大过恶,死无恨矣。所恨者祖宗传祚百年,至我而绝,与自古荒淫暴乱之君等为亡国,独此为介介耳。”金哀宗确实“无大过恶”,不同于“自古荒淫暴乱之君”。他又说:“古无不亡之国,亡国之君往往为人囚絷(zhí,拘禁),或为俘献,或辱于阶庭,闭之空谷,朕必不至于此。卿等观之,朕志决矣。”
金哀宗自称非亡国之君,所言不虚,他即位以来,为救亡图存,采取了一系列具体措施:争取中间势力激励人心;为抗蒙死难将士建“褒忠庙”,并“书死节子孙于御屏,量材官使之”;先后起用“为人忠实、忧国奉公”的把胡鲁,“为政镇静”“通达吏事”的胥鼎为平章政事,起用“熟知敌情,习于行阵”的良将完颜合达为参知政事,委任这些能将贤臣分掌军政大权。特别是,金哀宗破格提拔抗蒙名将完颜陈和尚,此举尤为令人称道。
为了总结前代“治世”与“乱世”的经验教训,金哀宗命人修纂了《大定遗训》和《宣宗实录》,编订了《尚书要略》。天兴元年(公元1232年),他还亲自于汴京“释奠孔子”……不过,金哀宗终究不是中兴之主,目睹金朝衰亡的刘祁曾批评哀宗“以圣智自处”“讳言过恶,喜听谀言,又暗于用人”“不知大略”,实乃中肯之评。
例如,迁蔡以前,山东行省官员上书言“六不可”:“归德环城皆水,卒难攻击,蔡无此险”“归德虽乏粮储,而鱼芡(qiàn)可以取足;蔡若受围,廪食有限”“蔡去宋境不百里,万一资敌兵粮,祸不可解”“归德不保,水道东行,犹可以去蔡;蔡若不保,去将安之?”等,认为若一定要离开归德,倒不如迁往富庶山东……金哀宗不听,执意赴蔡州。
迁蔡之初,金哀宗激励将士,两次击溃了攻城的蒙古军,蒙古军不敢再攻,便分筑长垒,准备长期围困。有人建议应乘敌军工役未竟,人马远来疲弊,麾军四面出击,必能将敌击溃,可是哀宗却认为金兵初集,军心未安,“恐其出而不返,竟不出战”。待到长垒筑固,宋军南来,局势便再也无法挽救了。
金哀宗在位的十年间,竭力组织力量抗蒙图存,也取得了一些局部胜利,并在一定程度上使战局有所好转。但是,他却无法挽救丧乱中的金王朝在经济、政治上的全面崩溃,不能从根本上阻遏生气勃勃的蒙古政权的迅猛崛起。金哀宗毕竟不是一个雄才大略的英武君主,等待他的,只能是一个亡国之君的悲惨结局。
著名宋史专家虞云国指出:“金亡之局,宣宗虽已铸定,但哀宗为君十年,苟延残喘,不图远略,坐失时机,决策失误,一再逃跑,即便如其自诩无大过恶,不做国君则无妨,倘作为乱世之君,既然没有挽狂澜于既倒的志向和才略,便只配做亡国之君。认识不到这点,还以为历史不公平,有君如此,金朝焉能不亡!”
哀帝遗骸遭肢解
大金虽亡气节存
据《金史》记载,金哀宗的尸体被火化后,葬于汝水滨。(“哭奠未毕,城溃,诸禁近举火焚之。奉御(许)绛山收哀宗骨,瘗之汝水上。”)据汝南学者王新立介绍,蒙古军感动于一位叫许绛山的金国侍卫的忠义之举,允其火化金哀宗遗体,放其一马。
《宋史》的记载则迥异《金史》,称金哀宗的遗体尚未被完全火化,宋将孟珙与蒙将倴(bèn)盏便适时赶到,迅速上前扑灭余烬,并捡出余骨。按照约定,宋蒙两国将金哀宗的余骨一分为二,各自带回国中表功。(“珙与倴盏分守绪骨,得金谥宝、玉带、金银印牌有差。”)
另外,据14世纪初伊利汗国拉施特奉伊利汗合赞和合儿班答之命,主持编撰的一部世界通史著作《史集》载,蒙古人仅获得“金哀宗的一只手”。
金哀宗的余骨被带回到南宋后,朝中上下一片欢腾,大有一雪当年“靖康之耻”的快感。按照流程,这批余骨首先被送交太庙,以告慰列祖列宗,然后草埋于大理寺狱库当中。“大理寺狱”是指隋唐宋朝的中央监狱,关押中央诸司犯罪官吏和京师地区重要案犯的场所。金哀宗死后受此侮辱,极似当年宋徽宗、钦宗父子的凄凉遭遇,宋朝这么做,也算是“一报还一报”了。
蔡州之战中,金哀宗表现出的“君主死社稷”的气节,受到历代的崇敬。元朝宰相脱脱在《金史》中钦叹金哀宗的为人,评价说“区区生黎,图存于亡,未尽乃毙,可哀也矣。虽然,在《礼》,‘国君死社稷’,哀宗无愧焉”。
大金“最后的宰相”、名臣张天纲在蔡州被宋军俘虏,押送至南宋都城临安,义不失节,怒斥宋帝:“国之兴亡,何代无之。我金之亡,比汝二帝何如!”慷慨一语,令身为胜利者的南宋君臣颜面尽失,无地自容。
据汝南学者王继伟介绍,金哀宗自杀后,金国新立之君完颜承麟与群臣抱头痛哭,哀叹道:“先帝在位十年,勤俭经营,宽仁待人,为了恢复昔日帝业,鸿鹄之志,未得实现,真是可悲,今我欲自杀而死,哀痛又有什么用处呢?”话音刚落,宋蒙联军便攻破子城,完颜承麟丧命乱刃之下。
大金虽惨亡,君臣气节存。据传,一些幸存的金朝忠诚侍卫将战死的金末帝完颜承麟的遗体偷运出城,星夜赶往今甘肃泾州,秘葬于太平乡三星村岭背后的簸箕湾……而这一史无明载的玄妙尾声,留下了一段大金谜案的最后线索。
辽沈晚报、聊沈客户端主任记者 张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