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朝亡国至今，岁月已走过了七百余年的漫漫之旅，却随着完颜承麟这个世人不太熟知的名字重提，令一段“大金记忆”悄然复活。从河南汝南到甘肃泾川，距离不下两千里，一端写着“金代的结束”，一端写着“完颜的传续”，历史行进的足迹竟是如此不可思议，比天才作家的奇思妙想还要精彩、乃至诡异，但它居然真实地存在着、发生着，以致，常规的逻辑瞬间失色，直线的判断苍白无力。

汝南寻踪 流逝光阴里的大金遗迹

重忆有关完颜承麟的那段复杂且跳跃的历史，万不可缺项汝南，因为它是这个金代故事的关键与起点。

从2013年到2015年，记者曾与辽宁资深考古学家冯永谦先生一道“大金寻踪”，走访了黑龙江、吉林、辽宁、北京、河北、河南、江苏等省市的诸多金代重要遗址，句号画在汝南。它是南北朝时代的悬瓠（hù）城，是唐宋时代的蔡州城、明代的汝宁府，史载：“禹分天下为九州，豫为九州之中，汝又为豫州之中，故为天中”，汝南，实乃饮誉华夏的历史名城。

2015年4月中旬，在汝南，当地考古所所长王捷告诉我们，汝南之所以曾名“悬瓠城”，出自郦道元的《水经注》：“汝水东迳悬瓠城北，形若垂瓠，故取其名。”汝南，因地处中原通往江淮的战略要冲，乃历代兵家必争之地，每逢南北对立或朝代更迭，这里便刀光剑影，掀起漫天腥风血雨：十六国时代慕容前燕与东晋的悬瓠之战，南北朝时期拓跋北魏与刘宋王朝的悬瓠之战，东汉末年曹操与刘备于此三度交手，唐朝在此平定淮西军阀吴元济（中学课本里的《李愬雪夜入蔡州》），南宋初期岳家军出击金军三战汝南，明末李自成大战汝宁府拔掉了明军在河南的最后一个据点……这诸多战役中最为惨烈的，莫过于宋蒙联手的灭金之战。

王捷说，汝南不仅是战乱之地，更是文明之乡，因人才鼎盛、群贤辈出，在东汉、晋朝与明代，号称“汝半朝”。汝南，是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爱恋之地，是董永的故乡，有“小南海”美誉的南海禅寺……唐代颜真卿的生命终结地也在汝南，这里，留下了这位大书法家最后的墨宝与人生的总结。

因为那场惨烈无比的灭国大战，于今日汝南找寻金宋遗迹殊非易事：金哀宗的陵墓已不复存在，汝河边上的金军集体合葬墓“葬颜冢”只剩个名字，据传为哀宗后花园建筑的见山亭（今后龙亭）不过是个破烂的近现代石台，曾占据险峻地势的高大蔡州城墙仅存十余米一人多高的可怜残段，且非文保单位，连一块提示牌都没有……目前所能见到明确的宋金时代遗址遗物寥寥无几，如城内的一座高约26米的九级单檐楼阁式宋代砖塔，名为“悟颖塔”；又如于古城墙中发掘出的金代砲弹，上刻“造砲一万”四字……汝南县城内的古遗址，如城门、拱桥、石板路等，多为明清遗存，大金灭国的无情战火几乎吞噬了一切过往与曾经的记忆。

实地考察会发现，古汝水与古城墙离得很近，间距不到两百米，当年宋蒙联军居然不计兵法，背水攻城，这除了金军势穷无力反击外，也因双方积怨太深，已顾不得一切规矩与规则，只求对方速死。杀戮与破坏，在那个民族仇杀、国家对峙的动荡年代，早没了底线。

完颜不赦

逃难西北是金军残部唯一选择

蔡州城破后，复仇心切、杀红了眼的宋蒙联军对城内残存的金国臣民施行了残酷的“三光政策”，据《宋史》记载，连烧焦的金哀宗完颜守绪的尸体都被宋蒙两家一劈为二，掠走报功。亡国时分，来自东北白山黑水的女真人惨对亡族之祸，灭顶之灾！

宋蒙联军下手如此狠毒，是事出有因的。对宋人而言，“靖康之耻”没齿难忘。北宋靖康二年（公元1127）四月，金军攻破东京，俘虏了宋徽宗、宋钦宗父子，并将赵氏皇族、后宫妃嫔与贵卿、朝臣等三千余人押解北上，在大金国都会宁府举行了献俘仪式。二帝及其后妃、宗室、诸王、驸马、公主都被迫穿上金人百姓服装，头缠帕头，身披羊裘，袒露上体，到金太祖完颜阿骨打庙前行“牵羊礼”……宋人深以为耻。抗金名将岳飞由此写下了“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的悲愤《满江红》！

对蒙古人而言，成吉思汗铁木真的先人俺巴孩汗，被金熙宗完颜亶以“惩治游牧叛人”为由活活钉死在木驴上，俺巴孩临死前诅咒完颜氏，声称子孙必为其报此血海深仇。金世宗完颜雍即位后，对漠北日渐崛起的蒙古势力异常警惕，如临大敌，每隔三年便会派兵对蒙古部众大肆“减丁”，壮年者屠戮殆尽，少幼者掳走为奴……这一极不人道的民族压迫政策令蒙古各部义愤填膺！新仇旧恨、冤冤相报，蒙金遂成世仇。成吉思汗称霸后曾下令，放下武器投降者，皆可赦，“唯完颜氏不可赦！”

如此追溯，“金末帝完颜承麟的遗体被属下从蔡州辗转千里运至泾川”一说，自然令人备感不解：在宋蒙联军的灭绝政策下，金人会有孑遗？会允许完颜承麟手下保全其尸骨并异地安葬？怎么可能？

对此历史悬案，原辽金史学会理事、原金上京历史博物馆馆长、研究馆员关伯阳先生释疑说，蔡州沦陷时，从完颜绛山（汝南学者称其为“许绛山”）葬哀宗，完颜仲德率众官兵投汝水自尽，直到当地百姓埋葬投水殉国的金国将帅士兵，均未牵出有关金末帝完颜承麟遗体下落的任何蛛丝马迹，似在提示后人：完颜承麟确实没有葬在蔡州。而甘肃平凉泾川的完颜族人却一致传递出这样的信息：完颜承麟战死后，其忠实的族人、下属和士兵们“抬着末帝完颜承麟的灵柩（骨殖）一路西行，来到泾川”。如果看一看蒙军元帅对完颜绛山忠义精神的敬佩与宽容态度，今泾川完颜氏的说法，并非臆测，确有可能。何况，当时城破在即、传位匆急，不仅像孟珙、倴（bèn）盏这样的宋蒙两军主帅难知此事，即便是正于一线血战的不少金军将士，对此重大讯息也未必及时获知，这就更给当年或突围、或潜伏、或去而后返找寻完颜承麟尸身的金军余部留下了不少空隙与运作空间，这种可能性不仅存在，而且很大。

按正常逻辑，若金军残部战后在蔡州城中找到完颜承麟遗体，且不打算就地安葬，那么下一步怎么办，何去何从？不妨用排除法推理之。

回东北老家？不仅关山遥迢、行程险阻，而且那里已成为契丹辽王耶律留哥与大金叛将蒲鲜万奴的地盘，去不得；

南下入宋，去江浙、两湖或巴蜀？那里是与金国不共戴天的宋人天下，岂可容身？之前，金将武仙曾依据金帝意旨，挥师入川，结果被宋将孟珙打得丢盔卸甲，七万大军灰飞烟灭……前车之鉴历历在目；

东赴齐鲁之地？那里是与金国势不两立的数十万红袄军的根据地，他们对女真人“仇拨地之酷，睚眦种人，期必杀而后已。若营垒，若散居，若侨寓、托宿，群不逞哄起而攻之：寻踪捕影，不遗余力，不三二日，屠戮净尽，无复噍（jiào，咀嚼、吃）类”……去山东，无异自投罗网，想都别想；

那么，在河北、河南等地求生存图发展呢？答案同样是否定的。因为，历经金蒙两国多年的拉锯大战，富庶的中原已是城池残破、赤地千里，据史料记载，蒙古军攻下金国中都（今北京）后，进行了为期一个月的大屠杀，这座人口过百万的繁华大都市几乎没有幸存者。而后，蒙古军将全城焚毁，这就是现在北京几乎见不到明代以前建筑物的原因。一年后，一位亲赴现场、目击惨状的国外游者做了以下凄惨描述：城内没有一座没被烧毁的建筑，城市背后有一座全部由人骨堆成的“骨头山”！

依此推演，带着完颜承麟遗体的金军残部唯一的逃生地，只能是西北，除此，别无选择，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不过，金国灭亡的今河南汝南县距完颜氏而今聚居的甘肃泾川县，相距不下两千里，在缺衣少粮、肩挑人扛的古代社会，这些幸存金人是如何穿山渡水来到西北的？着实不可思议。在熟知这段历史的泾川人张磊看来，古人的意志力、生存能力，是今人难以想象的，特别是女真完颜氏的坚韧不拔，更非常人可比，所以，当年那些劫后余生者是完全能够克服行程中的千难万险，带着完颜承麟的遗骨来到泾川的。蔡州城破于寒冬腊月，那些幸存者抵达泾川并下葬完颜承麟的时间大概在早春三月，因天气寒冷，完颜承麟的尸体不至于腐烂太快，还是能够保留下来的。

女真顽强

西北金军抗蒙战至最后一兵

蔡州城破后，金军余部带金末帝完颜承麟遗体千里奔西北，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里尚存金国势力。金国灭亡后三年内，西北金军仍在顽强抵抗，直至最后一兵。

南宋宝庆三年（公元1227年）七月，成吉思汗迫使西夏投降后病逝，临终之际，他留下这样的遗言：“金精兵在潼关，南据连山，北限大河，难以遽破。若假道于宋，宋金世仇，必能许我，则下兵唐（今河南唐河）、邓（今河南邓县），直捣大梁（今河南开封）。金急，必征兵潼关。然以数万之众，千里赴援，人马疲弊，虽至弗能战，破之必矣。”由此可知，金国在西北地区是囤积重兵的，这是大金最后的战略预备部队。这支部队在金国灭亡后仍顽强抵抗蒙古军达三年之久，代表人物是金末著名将领郭虾蟆（亦称郭蛤蟆）。

《金史》是这样记载的：甲午春，金国已亡，西州无不归顺者，独虾蟆坚守孤城。丙申岁冬十月，大兵并力攻之。虾蟆度不能支，集州中所有金银铜铁，杂铸为炮以击攻者，杀牛马以食战士，又自焚卢舍积聚，曰：“无至资兵。”日与血战，而大兵亦不能卒拔。及军士死伤者众，乃命积薪于州廨，呼集家人及城中将校妻女，闭诸一室，将自焚之。虾蟆之妾欲有所诉，立斩以徇。火既炽，率将士于火前持满以待。城破，兵填委以入，鏖战既久，士卒有弓尽矢绝者，挺身入火中。虾蟆独上大草积，以门扉自蔽，发二三百矢无不中者，矢尽，投弓剑于火自焚，城中无一人肯降者。虾蟆死时年四十五，土人为立祠。

郭虾蟆城遗址是位于今甘肃白银市会宁县郭城驿镇新堡子村西，关川河与祖厉河交汇处下游两公里处的一座古城社，西临祖厉河。由于当年郭虾蟆的一把焚城大火，几近将这座古城尽毁，大火燃烧过后所形成的建筑、尸体灰烬，层层堆积，直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还有很厚的一层。会宁县距完颜氏聚居的泾川县约七八百里，这暗示，从会宁至泾川这一线，是当年金国势力最后的盘踞地，从蔡州逃出的金军余部只能奔赴此地，这已不再是假想与推测，而是只此一项的必然选择了。

筑基多年

平凉原是金兀术家族根据地

除上述合理的猜想与考证外，金兀术及其子孙是否在平凉地区有人脉、有根基，是否经营过这一战略要地，也是破解这桩大金谜案的重要参考条件。

在世人印象中，金兀术一生的主要活动区域除东北老家外，其关外的军事征伐线路集中在中原的河南、两淮、江浙一带，却往往忽略了大西北，具体而言，指今陕西、甘肃两省，即所谓的关陇地区。金兀术在这里打的大仗、恶仗，投入的军队、下的本钱，不逊于两淮战场、中原战场，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虽然金兀术是当时整个大金国的军事统帅，但仅就其个人视角与家族利益而言，实际上他更在乎的是自己的“西北地盘”，称金兀术为“大金西北王”，名副其实，恰如其分。

泾川学者张怀群指出，完颜宗弼（金兀术）在关陇尽显其天才军事家的禀赋，金末曾在平凉置行省，这是女真完颜族人在泾川整村定居的人文背景。

张怀群表示，金国统治平凉110年，与南宋和西夏间爆发过无休止的战争，使关陇地区一度战火纷飞。金兀术虽未当过皇帝，却因其战功卓著，及《说岳全传》等后世通俗文学的宣扬与包装，使其成为金宗室中最著名的人物。金兀术在关陇地区指挥的最著名战事，当属与庄浪籍宋将吴氏三世（玠、璘、挺）过招的“和尚原（宝鸡）之战”、“仙人关（大散关）之战”。在泾川，则有时任泾原路经略司统制官的曲端派吴玠迎击金兵的“青溪岭（今汭丰乡）之战”。耐人寻味的是，金兀术后人聚居的今平凉泾川县，距当年与金兵对峙的吴玠兄弟的家乡今平凉庄浪县，不过三四百里之遥。

公元1134年，金兀术率50万之众，向和尚原发起第三次猛攻，在徽县、武都、成县、天水、凤县、陇县等地与宋军激战两月余。

公元1164年，金国又以十数万大军，攻静宁、隆德，占领秦陇州县，占有四路地盘，这是满族先民金代女真人进驻甘肃的开始。

泾州一带当时相对安定，除金兀术外，还有其曾孙完颜白撒（即完颜承裔、金末帝完颜承麟之兄）的功劳。公元1220年，金国将陕西尚书省分为东、西两路，西路驻平凉，大金重臣完颜白撒行省事于平凉，后调完颜合达从京兆行省至平凉行省继任，共两任，从公元1220年至1229年，共9年时间。

在张怀群看来，无论是当年作为大金军事统帅的金兀术，还是其曾孙、作为平凉行省长官的完颜白撒，肯定会在包括今泾川在内的关陇要地留下大量的嫡系部队、重要族人，恩惠于留居泾川的完颜宗亲，因为这里是其家族的根据地、大本营，完颜王族内部派系纷杂，斗争激烈，精明的金兀术预留后路，这正是他的过人之处。

金兀术这一未雨绸缪的提前布局，最终，保全了家族血脉，令其曾孙、金末帝完颜承麟得以入土为安，他的后世子孙也于乱世中躲过一劫，有了一块开枝散叶的繁衍生息地。

辽沈晚报、聊沈客户端主任记者 张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