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福雁
时间像是有重量,一点点加在我们身上,我们变得沉稳了;一点点加在这棵杏树身上,它变得老枝弯曲,横斜有致。
堂哥6岁那年,把一棵细小的杏树苗栽在院子南墙下。一年年,树苗长大,开花,结果,今年这棵杏树已经55岁了。
我记得它青春时的模样。
那时,爷爷奶奶、大伯二伯和我们同住在这个大院子里,光我们这一代年龄相仿的孩子就有十几个,整天热热闹闹一起玩着长大,几乎没注意这棵杏树的存在。它兀自在南墙下生长,我们甚至忘记了它第一次结果带来的惊喜。
我读初中时,它正值青春,风华正茂。近6米高的树干,枝杈旁出,树冠丰满。每年春气刚动,暖风初起,树枝上就冒出深红的花蕾,不久花蕾就绽出一串串粉红色的花朵,满院子飘着甜丝丝的香气。到了初夏,经过雨水滋润和暖阳照耀,它开始释放积蓄一冬一春的能量,呈现出蓬勃的生命力。树干挺拔起来,每一片树叶都精神得发亮,从花落果出到青杏的小脸儿涂上红色,用不了多长时间。红红的杏子继而缀在它年轻的枝杈上,掩映在鲜绿的树叶间,微风吹过,红绿交织,生机无限。杏子见阳光的一面红红的,另一面黄黄的,咬上一口,酸酸甜甜。虽然还不到最成熟的时候,但这时却最美。
小时候,这棵树是我们的乐园。满树甜杏是我们的最爱。杏还没熟好,我们已迫不急待,总是趁大人不注意就摘一小兜,躲到一处几个人分享。一天晚上,父母不在家,伯伯家的兄弟姐妹聚到我家,我们压制着兴奋的心情等着其他几间房里的长辈休息。一间间屋里的灯终于关了,我们几个蹑手蹑脚来到树下,几个爬树,几个在树下指挥。树上的把衣襟撩起,不一会儿就摘了几大兜,跑回屋里,哗啦啦倒在炕上,鲜艳的滚动的杏子碰撞着我们雀跃的心,我们边吃边兴奋地说着刚才的各种紧张和慌乱。
杏树不只给我们捧出果实。平时,遇到开心或不开心的事,它是我们说话的地方。大人忙于生活,很难注意到我们的心情,有事就和同伴说。靠着树枝,似乎有一份依靠。有时,兄弟姐妹打架,一个在前面跑,另一个在后面追,非要把对方追到树上为止。有时追到树上还不罢休,双方还要在树枝间腾挪几番。
对我们来说,这棵树是伙伴。我们在树下奔跑,树上追逐,打打闹闹,就这样和它一起成长,度过了我们的少年时光。
中学时,一个夏天的夜晚,母亲还在忙,我在窗台边写作业。村里已一片沉寂,我抬头看向窗外,这棵杏树正对着窗子。灯光透过窗子打在树上,勾勒出它的轮廓。树枝围拢在一起,枝繁叶茂,在空中互相呼应。晚风轻送,树叶一片清响。这静夜里的清响,触动了我的心灵。那一刻,我确信,在这怡然的夜里,杏树没有睡去,而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枝叶间正细诉着内心的故事。
和我们相比,祖辈父辈对这棵树有着别样的感情。那时生活简单清贫,长辈没有多余的精力给孩子们欣喜,也没有多余的钱给孩子们买零食,而杏树每年挂出的一树果实,像是代长辈送给孩子们的喜悦和美味。每到杏子成熟,长辈把一捧捧甜杏放到孩子们面前时,他们看杏树的目光中,除了欣慰,还有满满的感激。这棵树就像长辈的一个助手,帮助他们表达情感,给予我们爱。
花落花开间,我们长大了。大伯、二伯相继搬出院子,在别处盖了新房,只有爷爷奶奶和我们家还住在这里。院子比原来小了,而我们也从这个院子走向更大的世界,读书、工作,走到天南地北,落地生根。兄弟们顶门立户,开始全新的生活;姐妹们远远近近,结婚成家。院子不像原来那么热闹了,而这棵树,一直在院子里守望着。
几十年,院子的面貌变了又变,房子从土坯房到砖石房到现在改造后的新房,地面从黄土地到现在的水泥地和石板路,院里从到处堆放的农家杂物到现在每到夏秋欣欣向荣的瓜果和花草。这棵树在南墙下,静静地撑出一片风景,给院子增光添彩。
上次回家,堂哥的女儿领着2岁多的孩子回娘家,我们在杏树下闲聊。我抱起小孩,他的小手正好能摸到低处的树枝,粉白的小手和粗糙的枝桠,对比多么鲜明。那时,杏刚吃过,只有高处还零星挂着几颗。我想办法摘下几个放到孩子手里,他感觉新奇有趣,一点儿也不急于放到嘴里。我想,这些甜杏在他眼中,与我们那时完全不同——在我们眼里,它是最重要的美味,而对他们来说,可能排不上号了吧。
新一代是这棵树见过的第五代人,他们的生活与这棵树联系微弱。他们不会在树上树下嬉戏,因为他们有那么多更好玩的游戏;他们不会像我们一样盼望它结果,因为他们有更丰富的零食。
当年,当堂哥在清贫中怀着热望栽下这棵杏树时,怎么能想象几十年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老杏树不是孩子们的念想了,如今,它成为装扮新生活的风景。
时光雕刻着我们,雕刻着这棵树,它被雕刻得老枝交错,横斜有致。现在,它依然每年如期开花结果。老树新花无丑枝,那花那果依然是那时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