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开发
上午在家看书,楼下传来叫卖声:磨剪子磨刀——
声音低沉,有些苍老的感觉。“磨”字发音很轻,“刀”字音有点像“都”,与以往所听到的不同。我走到窗前,见一个老师傅推着自行车走过。他看起来六十来岁,光头,戴眼镜,上下一身咖啡色的衣裳,连自行车的挡泥板和支架都是这个颜色,——后者应是生锈的缘故。他不时抖动着一串金闺,发出哗啦哗啦的铁片碰击声。
回到书桌前,我顺手从身边的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布面仿线装的《一岁货声》。此书高踞书架已两年有余,之所以放在近前,是为了取读的方便,然而一直忙于读其他的书,无暇顾及。
《一岁货声》又名《燕市货声》,原为清末蔡绳格所编。蔡氏字省吾,号“闲园鞠农”。书中记录咸丰、同治以降北京市井的叫卖语和声音,有的加了注解。货声,又叫“市声”,北京人称之为“吆喝”。本地俗语云,卖什么吆喝什么。《一岁货声》大部分篇幅以时令为序,构成了从晚清到当代京城叫卖声的简史,从中可以窥见时代和日常生活的巨变,令人生出今昔之感。
时令交替,应时叫卖,最能反映出农业文明时代鲜明的季节感。下面从《一岁货声》中略抄几则,可见一斑。暮春四月,胡同口的菜摊传来:
杏儿来,熟又烂来,酸来还又管换来呀,烂杏儿巴达来,小葱儿来,莴苣菜呀,嫩水萝葡来,白菜呀,蒿子杆来,蒜苗来,豌豆角儿来,黄瓜来,勾葱辣秦椒来,卖粉皮儿一大钱。
听到这声音,脑子里就会浮现出杏儿黄、水萝卜红、蔬菜绿的画面,丰富多彩。“巴达杏”是一种出自西域的著名品种,小贩以此招徕顾客。
初冬十月,天气转冷,卖蒸白薯的来了:栗子味的白糖来,是栗子味的白薯来……烫手来,蒸化了,锅底儿,赛过糖了,喝了蜜了,蒸透了白薯啊,真热活呀!
一百多年过去了,世事沧桑,生活方式巨变。叫卖声依然存在,但已经大变了样儿。那些与时令有关的食品果蔬的吆喝声,与旧时日常生活用品有关的吆喝声,都成了明日黄花。今天尚存收废旧用品的和搞修理的叫卖声,其内容也与过去迥异。北京本地人早已不做走街串巷的小买卖了,搞修理、收废品的基本上是外地人。叫卖声南腔北调,不复昔日的京腔京韵。过去用裸嗓子喊,有的配以响器,总是自自然然的;而今,一些人用扩音器放录音,声音回荡,使人顿感几栋楼房在高分贝的噪声中沦陷……
现在所能听到的叫卖声中古意犹存的大概只有磨刀剪的了。一年以前,有一个磨刀剪的五十多岁的师傅,隔十天半个月的来小区一趟。他吆喝道:
磨剪子嘞——磨菜刀——字正腔圆,洪亮悠长。他留分头,戴茶色眼镜,系着长围裙。车子大梁上搭着黑皮袋,后座的木板上放置磨石等杂物,两边挂着工具箱。一次在路上遇到,过去与他攀谈。见我感兴趣,他怂恿我回去拿把刀剪过来磨,听他好好聊。提了几次,知道我无意,便和我聊了起来。他介绍由五块铁片串成的金闺,说“金闺”是对闺阁的美称,因为来磨刀剪的大多是姑娘、媳妇们。过去叫“唤金闺”,现在简化了,就叫“金闺”。我问,以前《红灯记》里喊:“磨剪子嘞——戗菜刀——”,您怎么不用“戗”字了?他说,现在生活中都不用“戗”字了,也就不吆喝“戗”了。他是天津蓟县人,在通州的村子里租了房子,白天骑车在城里的一个个小区间穿行。他有两个孩子,都已成家立业,做别的营生了。师傅走了,左手推车,右手腕枕在车座上,抖动金闺,发出几串清脆悦耳的声音。
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听到那个蓟县师傅的叫卖声了。我所在的小区即将安装门禁,到时候,连收废品、修理门窗等的叫卖声也将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