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跃东
玉门关并不在玉门市,很多人为寻访玉门关走错了地方。这是不读书的结果,我也差点上了当。玉门关,其实处在不相隶属的敦煌市城西八十公里外。
秋日的大清早,天还蒙蒙亮,我们就从敦煌城里奔往玉门关,像是进入了板桥的霜境,感受是苦楚的。
一路西去,满目戈壁荒滩,太阳从身后冉冉升起,前方一望无垠,越发觉得寥廓辽寂,天荒地老。
玉门关,是由新疆和阗往长安运送玉石的一道关口,内地贵族尤喜西域精美温润的玉石,慢慢形成了互市,贸易需要保护。汉代开始在此筑城设关,抵御异族侵扰,渐渐叫成了玉门关。于是,城墙绵延,兵士云集,关城远望,狼烟突起。一次次的刀刃血战,成就了汉唐帝王的拓疆事业、骁骑将军的功勋英名,还有御史大夫的汗青长卷、青衿诗人的璀璨诗篇。
可是我来到玉门关,只有断垣残壁、拴马石桩、营垒薪烬、倒地胡杨。一座墙皮早已剥落的土坯方城,满面沧桑,孤独地面向西域,好像在诉说着什么,似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当年旌旗猎猎的雄风早无迹象,周围没有任何人烟居住的气息,唯土城前方竖立一通石碑,上面刻着王之涣的《凉州词》。诗句被红漆醒目地描摹过,好像向人提示什么: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这首诗早已熟知,默默读完,一缕贯穿千年的孤寂蓦然涌上心头。
一千年前,王之涣来到这里,他肯定没有感受到汉唐的威武和雄风,只有此前一千年从汉代开始的孤独——春风不度,羌笛悠悠,悲凉满怀。一千年后,我来到这里,玉门关前呈现的功名荣誉、裘衣白马,都不复存在了。从这道关口流入内地富贵人家那些玉石明珠,谁也说不清它们的身世来历。只有一首简单的绝句,让万千后来人知道,这里是玉门旧关。
王之涣是个书生,做过县里的小官,遭人污蔑,干脆拂衣远游,尽扬高风。他来到玉门关,没有任何职务羁绊,也许正是一身轻松,看到了这个深邃的问题:玉门关是很难度过的,连神奇的春风都没有办法。
玉门关,是一个人的关隘!谁能够坦然度过?
人到玉门,不能不想自己。我忽然笑了。年轻的时候,我有十五年的时光投放在了西北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我骑马挎枪,驰骋荒原,久观黄沙,望穿冷月。我有三枚军功章,却没打过仗、没捉过一个敌人、没流过一滴血。我觉得我的勋章没有份量,都不好意思拿出来,更觉自己不是一个优秀的戍守者。我是清醒的,后来主动提出离开了戍守的队伍,好像一个逃兵。站在玉门大漠,犹感穹庐如门,我知道,我是过不了这道关的。
漠风萧萧,我不由得想起另外一个文人来,汉代的班超。他年轻时读书破万卷,感叹大丈夫焉能久事笔墨间,遂投笔从戎,策马西域。一番驰骋打拼,平定西域五十一国,被任为西域都护、封定远侯,一守就是三十一年,也是功垂社稷啊。晚年,他委婉含蓄地向皇帝上疏:“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此时,所有的功名勋绩对他已无意义了,最盼望的是能够活着回到家乡长安,哪怕过了玉门关也行,酒泉就在玉门关的东边一点,他都谦逊地表示不敢企望。后来,词人张可久以一句“将军空老玉门关”感叹他的孤苦命运,让人犹感彻骨之寒。而班超的兄妹班固与班昭,传承父志,一生为史,撰就了煌煌史著《汉书》,光芒四射,温度长存。
玉门诚是难过!
要是,班超没有放弃他的笔,一生又是怎样的气象?生命没有如果,只有既然。我觉得聪明的还是王之涣,他应洞悉班门悲欣,官不做了,游历中写诗抒怀,但《全唐诗》只留下他六首诗,除了此一篇,人们熟悉的还有千古名篇《登鹳雀楼》。他一生笔墨如此稀少,实际上哪怕只有这两首中的一首,人们也能把他纪念到现在。那些帝王贵族、赫赫臣将呢?粪土当年万户侯,荒冢散乱不知处,不是借了史书的光泽,他们的名字都无法流传下来。王之涣却不需要,他驻停在人们的朗朗吟诵中。他一直活着。真是功利一时荣,诗文千古光。
玉门关,千年风流繁华,记住的仅是一个人和一首诗。
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的感慨: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兀立荒漠的玉门关,要向到来者诉说的,就是这个用两千年时光所证实的道理。
我相信,再过一千年,玉门土城都荡然无存了,但那首诗却能传诵一万年。
我只能庆幸,在脱下戎衣后经历了很多的波折和坎坷,我没有找到理想的职业,但没有丢失最初的身份。宦游中的陆游怀疑过自己,“此身合是诗人未”?这说明,职业与身份是不相干的两回事,职业也许是一张陌生的面孔,身份却是内在气质的体现。
我有一支笔。我一直希望,笔下温润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