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云芳
一进山,时间好像就面粉一样,松散下来。清早,人往往是被阳光拽起来的,接着洒扫院子,清理落叶和鸟的爪印。劈柴、生火。炊烟也是懒的,似乎比太阳爬上天空的速度还慢,接着才做早饭。
父亲在灶台上和面,我问他,要做什么饭?父亲反问,你想吃啥?不等我回答,他就说吃面啊。是往小米粥里煮面,还是汤面或者干面,让我选。
我笑着对父亲说,一天三顿做面,这瓦盆都快磨出包浆来了。听我这么说,父亲就叹气,他说我的胃已经跟外乡人没什么两样了。在我说弄点简单饭食的时候,母亲疑惑地盯着我看,说,这还不简单?又没让你包饺子!我确定我的胃已经在不经意间成了叛徒。整天琢磨着如何在吃上走走捷径。可乡村连个小卖部都没有,那些油盐酱醋的必须品都要在山下的镇上买,开三轮车来回就得两个小时。
有一次,我归乡前特地买了口电饭锅,又从山下买了袋5公斤的大米回来,中午,我炒了两个菜。那天,爷爷也在。我把米饭端上来,眼看爷爷不一会儿就把米饭扫荡一空,急忙站起来说,我给您再盛一碗。没想到,爷爷当即就拒绝了,说,不吃大米了。我安静地坐下来,他却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过了好半天,终于忍不住问,饭还没做好?我说,我们这不是吃饭呢吗?爷爷环视着桌子,眼睛扫过他刚吃过米饭的空碗,问我,饭呢?接着,父亲站起身去堂屋取了两个馒头,又拿了一碟子剩咸菜过来,我才恍然大悟:在爷爷眼里,大米不能算作饭!我为这事笑得肚子疼,母亲却说,我们这肚子吃面吃习惯了,一顿不吃,感觉就像没吃饭似的,肚子都不答应。
父亲之前跟我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别的东西买就罢了,连面条和馒头都买,这是他不能忍的。在他心里,每天做手擀面、发面蒸馒头那才是过日子的样子。他有腿疾住院的那些天,吃得最舒服的饭不是我从饭店里特意为他订的菜,而是姑姑从他们出租屋里给他擀的面条。一把面煮在稀溜溜的小米粥里,配上一碗土豆丝,在我父亲那里就是人间美味了。只要有面条,哪怕配一截大葱也算得上好饭。
我奶奶最后那两年的时光都是在炕上度过的。母亲虽然之前对奶奶颇有微词,但还是一天三顿换着样儿给她做饭。蛋炒面、汤面、刀削面、猫耳朵、疙瘩汤……奶奶因此对这个儿媳格外感恩。在弥留之际,看见哪个人都唤母亲的名字。嘴里说着,只有母亲愿意给她擀面吃。
在故乡,吃面食不只是一种习惯,面食还是一种图腾,它描画着故乡人的情感和精神信仰。无论是小儿出生,还是老人归去,无论是庆丰收,还是新年串亲戚,都有不同的花样馒头融入其中。而面粉和水就像是男人和女人,它们在一起揉啊揉,你进我退,相互依附,最终形成一个面团,从这团面里,可以剥离出无数的东西来。
我本以为,在外地二十年,我的胃已经改变,饮食方面没有明显的趋向,格外包容。但等我怀孕之后,忽然发现,胃部对面食的记忆早已经生下根来,那些面食一次次在舌尖复原着它们的味道,就连做梦,脑神经也不断编织那些做面食、吃面食的情景。原来,面食才是我与故乡之间那根隐藏多年的脐带,它偷偷潜伏在我的味蕾上,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