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0月18日,孙国平在朝阳黑山头古城遗址考察。
孙国平运回的疑似慕容皝龙平陵前的石虎。
在朝阳考古圈,提起孙国平的名字,没有不知道的。今年(2019年)72岁的孙国平别看退休时只是副研究员,但他的学识、阅历、他的人生故事,写本几十万字的大书那是绰绰有余。想听朝阳历史的前世今生,想了解朝阳文博界的今昔过往,找到孙国平就如同找到一本探秘寻踪、答疑解惑的“活字典”。
孙国平与朝阳考古的“半个世纪”
孙国平是朝阳县文管所的首任所长,从上班到退休39年,退休后11年也在坚持文物工作,从事文物考古迄今长达50年、半个世纪,被朝阳市有关部门聘为顾问或业务指导。
在朝阳县工作期间,孙国平共收回、征集、发掘文物多达3200余件,其中有一、二、三级品,一级品两件。那时条件艰苦,野外发掘文物运回城,要靠手提肩扛。1978年,朝阳县羊山公社肖家店大队小北沟生产队社员在西小北沟取土,挖出一批铁铲、铁镐、铜罐子、瓷盘子,孙国平将这些文物征集到手后,背着重达四五十斤的东西,在一位雷姓民政助理的协助下,步行30余里回到公社。孙国平那代考古人,风里来雨里去的,现在人觉得不可思议,但在他们看来那都不算事,苦习惯了。
孙国平共参加过文物普查四次,朝阳地区近几十年的大遗址发掘,如北票丰下、朝阳西梁王八盖子、西汉柳城等,他都参加过。他还发掘过几十座鲜卑墓、唐墓、辽墓,在他印象中,朝阳地区最大的唐墓是高英淑墓,长22米、宽14米。高英淑的丈夫是辽西府折冲都尉(正三品),高英淑享受从三品的待遇,据孙国平考证,高英淑是后燕皇帝高云(慕容云)的后人。
孙国平至今清晰记得,他曾收回一套珍贵的前燕马具,马具上刻有当时工匠的名字:郭醜(chǒu)。
谈起朝阳的历史,孙国平如数家珍,他对家乡的熟悉程度,几乎达到哪怕是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能说段故事的地步。比如讲到朝阳的古城墙,孙国平会告诉你,上世纪七十年代时,朝阳的城墙尚在,是夯土墙,北城墙、东城墙断断续续仍存残段,墙高五米,厚三米,有四座城门,从公元341年慕容皝建龙城直到2002年,老城墙存在了千余年,位置一直未动。
说到这儿,孙国平会补充一个鲜为人知的历史秘闻:到了清晚期,朝阳的西城墙已非直线型,偏北部外拐出一块,这是有缘故的。清咸丰年间,义和团攻占朝阳,吓走县长董文浩。当时在佑顺寺烧火的小喇嘛潘秋来,光脚一路跑到锦州府搬救兵。锦州府长官认为,朝阳不归锦州管,不能出兵,潘秋来在大堂上跪了一天,府官看在潘秋来心诚的份儿上,才派兵打走了义和团。这时朝阳城墙已残破,商家便集资复修了城墙,增补了一段,致使朝阳西城墙拐了个弯。
孙国平入行几十年,聊起过往,他会想起不少难以忘怀的考古往事。1975年朝阳县西部公社文物普查,孙国平与同事在朝阳波罗赤岱王山考察一处辽代军事哨所,此山海拔800多米。时值深秋,上山无道,考察完下山时,天已大黑,孙国平与同事深一脚浅一脚地摸黑走,望着远处的熹微灯光,才找到山下的人家……那种在深山老林走夜路的惊悚感,是外人难以感同身受的。
1975年11月下旬,孙国平和阎志友发掘高英淑墓,把主室打开,快到墓底时,墓门处发现墓志,二人非常高兴。回到公社招待所,因天黑,公社食堂人员已回家,兴奋归来的二人工作了一整天,又累又饿,就敲开供销舍的小窗户,买了半斤白酒,及一包饼干、几个苹果当下酒菜。进屋后,他们烧炉子取暖,把白酒放在炉圈上烫酒。没想到,酒一热,突然着火了!阎志友情急跳窗,但窗外有栏杆,跳不出去。火直冲孙国平面颊扑来,把他的头发、胡子、眉毛全烧焦了,孙国平心急如焚,这要是把房子点着了,如何是好?幸运的是,白酒很快烧光,酒尽火熄,一场虚惊。事后,惊魂未定的二人商量咋办?决定:再打六两,接着喝!
酒足饭饱后,孙国平悄悄回家,对刚刚发生的惊险一幕,没敢跟老伴说。
孙国平发现后燕龙腾苑遗址
后燕皇帝慕容熙曾为自己与两位爱妃苻娀(sōng)娥、苻训英在龙城(今朝阳市)郊外修了一座宏丽的宫苑,筑起“连房数百”的逍遥宫,堆起高达十七丈的景云山,开凿了波光潋滟的曲光海,金碧辉煌、豪奢无比,史称龙腾苑,被誉为“东北最早的皇家园林”。后燕亡国后,龙腾苑便杳然无息,消逝于历史长河中。龙腾苑究竟在何处?上世纪70年代前,一直是朝阳学界苦寻无果的疑难史谜。
线索出现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今朝阳双塔区他拉皋镇木匠营子村(现改名为“慕容村”)域内,有两座疑似人工堆砌的高大土山,当地人称为东团山子、西团山子,面积约两平方公里。
1971年,木匠营子村社员在西边的土山底下打井,挖出黄金饰品两件,人们不知为何物,感觉形似帽子,便形象地称之为“金帽子”,这就是今天众人皆知的“金步摇”。闻讯后,孙国平与朝阳县文化馆的孙三礼前去调查,收回了金步摇,交给了朝阳地区博物馆,即现在的朝阳市博物馆,这件金步摇成为朝阳市博物馆的第一件步摇冠实物。由此,世人对木匠营子的关注日渐升温。
1976年,孙国平在野外调查时,对木匠营子村内兀立的这两座土山,萌生研究兴趣,直觉提醒他,这两座土山很可能与历史上的龙腾苑有关,特别是东边那座土堆,砖厂正在取土,孙国平认为有必要进行勘探发掘。恰好,辽宁省博物馆考古队的李庆发来朝阳,孙国平向他提供了线索,俩人骑自行车去调查,认为很可能是一座大型古墓。李庆发从赤峰宁城找来探工,由地表向下探到六米深,未发现任何墓葬痕迹,否认了该土堆为古墓的可能性。
这之后,孙国平并未放弃,继续对此地进行深入考察,配合当时由省博物馆下派到朝阳地区工作的朱子方先生调查此地,并由朱子方写出《龙腾苑遗址考》一文,发表在《辽宁社会科学辑刊》上。自此确定,木匠营子村的东团子山、西团子山为后燕龙腾苑遗址所在地,东侧土堆正是史书中记载的龙腾苑之景云山。这一判定,目前已得到学界的广泛认可。
据史书记载,慕容熙与二苻皇后合葬于龙腾苑内的徽平陵。孙国平表示,龙腾苑分东苑、西苑,徽平陵在龙腾西苑,因此,只要找到龙腾苑遗址,也就找到了徽平陵。
2018年1月,全国慕容后人回辽祭祖,孙国平带着慕容后人来到景云山,合影留念。这座千年前慕容熙不惜民力堆起的景云山,原高50多米,因被附近砖厂不断挖土取料,现在仅残剩两三米高,变得越来越矮,发现龙腾苑的孙国平与千载归来的慕容后人抚今追昔,心中充满光阴的慨叹。
孙国平收回三燕时代珍贵石虎
慕容皝是慕容王朝的第一代燕王,咸康七年(341)七月,慕容皝命大臣阳裕、唐柱等于柳城之北、龙山之西建新都龙城(今朝阳),他是当之无愧的“朝阳城市之父”,其塑像而今塑立于朝阳大凌河畔边。史载,慕容皝葬于龙城附近的龙平陵,但这座王陵的准确地点至今未有定论,唯一的证据是孙国平当年运回的“石虎”,一尊疑似龙平陵前的石像生。
对当年挖出石虎的场景,孙国平记忆犹新。他回忆说,1988年,考古人员在当地樊姓居民家自留地里挖井时,在距地面深的地下挖出一尊石虎,是用一块完整的青砂岩凿刻的,已有些风化了。孙国平经现场调查后,当即将石虎运回朝阳县文物管理所,随后向孙守道先生请教石虎的年代。孙守道仔细看过石虎后认为,这件石虎应是陵前石像生,属东晋时期。
后来,孙国英带领考古人员在发现石虎处用探铲向下勘探,打到5米深处,地下仍是河床淤土。根据朝阳老城区改造时在地下7米深处曾发现三燕时期的铜釜和砖的情况判断,孙国平认为,实际上,石虎所处的距今1600多年的三燕时代的地层,在今天地表下的7米处,也就是说,今天的朝阳市地层比1600年前抬高了整整7米!
这件石虎,约有一吨多重,现存放于朝阳县文管所的空地上,即今天的朝阳市关帝庙内。这石虎线条粗犷,全无后世石雕艺术的繁细精致,浑身散发着一种原始蛮荒、傲然独立的悍霸之气!朝阳文管所副所长张振军表示:“孙国平先生当年运回的这尊石虎,可以怀疑是慕容王陵前的遗物。你看这雕工,这时代沧桑感,可用六字概括:简约而不简单。”
孙国平之所以判定慕容皝龙平陵在八宝村内,除出土石虎这一线索外,还有一点,他认为龙平陵之上的龙山之巅有前燕所修的龙翔佛寺,佛寺、王陵、北塔在目力所及的一线上。
在龙翔佛寺的问题上,孙国平认为,龙翔佛寺这座在历史上闻名遐迩的前燕皇家佛寺其实规模很小,根本不像某些书籍中描写得那么夸张,因为慕容燕国当年没有那样的财力,连国都龙城的面积都不到两平方公里,将一座山修得富丽堂皇,怎么可能?“确定了龙翔佛寺的位置,也就锁定了龙平陵的大体方位,慕容皝的龙平陵在龙山脚下,当无疑问。”孙国平说。
孙国平被录入《国家名人字典》
在朝阳地区近几十年的重大考古发现中,孙国平的身影无处不在。
2008年,孙国平退休后,踏遍了龙城区全域的沟沟岔岔。他在半拉山发现了一些红山文化时代的瓦片,便凭经验判定出,这个地方一定有红山文化积石冢,后经发掘,半拉山红山文化墓地所出文物震惊国内,并入选2016年度中国六大考古新发现。
在朝阳龙城区联合镇调查期间,孙国平发现,在朝阳县贾家店农场内的一处山顶(黑山头)上,遍地都是红色陶片,有距今数千年的大型红山文化聚落,带有山城性质。孙国平经研究得出这样的结论:黑山头红山遗址是“朝阳地区最早的山城”,这一地区的夏家店人因中原土地肥沃、经济发达南下入关,是商人的祖先,此后出现的慕容鲜卑、拓跋鲜卑、契丹、女真、室韦,皆承继了这一传统。由此可以推断出,历史上的黄帝部落当活动于今东蒙与辽西一带,史载“慕容氏乃黄帝后裔”之说,不无道理。
孙国平做了大量的文物保护规划工作。1992至2005年,孙国平到牛河梁搞调查,次数过百。当时牛河梁一带到处有人开铁矿,对遗址造成巨大危害,在社会各界的强烈呼吁下,朝阳市政府颁布了《牛河梁遗址保护的通告》,迁走铁矿,后经国家文物局专家集体论证,通过了《牛河梁遗址保护规划》,这一规划的原始资料搜集者与保护意见的提出者,是孙国平。
孙国平参编过不少文史图书,如《朝阳辽金佛教文物》、《慕容鲜卑饮食文化》、《佛教圣地凤凰山》等著作。他独立完成或与别人合写了不少论文、内参材料,如《试谈鲜卑族的步摇冠饰》、《前燕“龙翔佛寺”遗址考》、《三燕之佛教》、《红山文化之流向》等,先后发表在《文物》、《北方文物》等期刊、杂志上。他还做了大量专题笔记,分别起名为“寺院记”、“古塔记”。孙国平家的小书房内,他常年收集的考古杂志、各种原始资料、文献,按年月,几乎一期不落,塞满书架、橱柜,一点缝隙都没有。
在人民日报社1999年出版的《科学中国人.中国专家人才库》一书中,孙国平榜上有名,并于该年5月1日,向孙国平颁发了荣誉证书。孙国平为何获此殊荣?该书中的专家简介栏中这样写道:孙国平从事文物考古专业21年,从事文物行政管理8年。在三燕时期考古,古代生态环境考古等方面取得相应成果。先后发表论文、考古报告20余篇,其中《辽代石晋李太后耕垦自瞻之地考》、《隋韩暨墓志跋》获省社科联、省文化厅优秀科研成果奖和优秀论文奖;在《中国文物考古辞典》、《朝阳历史与文物》两书中任副主编;编写出《朝阳市区文物发展规划》,被朝阳市政府列为市区总体规划。
此文虽短,却言简意赅地概括了孙国平的考古业绩,是对孙国平考古人生的莫大肯定。
考古学家孙国平的人生情趣
在外人眼中,考古学家的人生图谱多半是艰苦的、枯燥的、乏味的、缺乏色彩的,但孙国平却与众不同,他的爱好很多,工作之外的时间占满“闲情逸致”。比如他爱摄影,是朝阳地区最早的摄影发烧友,给来自各村镇的基层干部讲过摄影课;他爱养花,曾养过300多盆,荷花、睡莲都养,现在主要养紫薇;他爱养猫养狗养虎皮鹦鹉,最多时狗有十多条,猫有200多只,家里像个“动物园”;在朝阳大平房镇黄花滩村考古时,为排解寂寞,他居然抓了一只蝈蝈,用草棍拴在衣领上,边工作边听蝈蝈鸣奏……在朝阳考古圈,已成为酒桌上百说不厌的经典段子。
孙国平的考古人生说起来丰富多彩,但实际上过得并不轻松,充满种种波折与艰辛。孙国平家境贫寒,和老伴张国华1974年结婚时,让弟弟骑自行车去接新娘,张国华带个铺盖卷就过门了。婚宴简单办了两桌,吃的是小米干饭,总共花了68块钱……相夫教子、操持家业,跟孙国平过了大半辈子苦日子张国华笑称:“我得让孙国平重娶我一次!”
孙国平一家人的日子过得不宽裕,但苦中有乐。1982年的中秋节,孙国平带老伴与两个女儿,到朝阳南双庙乡八道河抓鱼,没有煎炒烹炸,少见油盐酱醋,一家人陶然山水之美,怡然捕鱼之乐,喝完鲜美的鱼汤,兴尽而返。归家时,走过山梁,一轮如银盆般的满月当空中照,皎洁的月光轻柔地洒在一家四口人身上,化为一帧花好月圆的光阴映像,饱浸脉脉温情,满含岁月祝福。
辽沈晚报、聊沈客户端主任记者 张松文并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