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惠芬:我们这一代父母有时就像《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的老虎

辽沈晚报 2019年10月14日

作家简介:1961年生于辽宁庄河。曾当过农民、工人、杂志社编辑。现为辽宁文学院专业作家(一级)。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获“辽宁省优秀专家”称号,入选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 已出版小说集 《孙惠芬的世界》《伤痛城市》《城乡之间》《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致无尽关系》《三生万物》等,长篇散文《街与道的宗教》,长篇小说《歇马山庄》《上塘书》《秉德女人》《生死十日谈》《后上塘书》《寻找张展》等。

辽沈晚报:小说《寻找张展》中的“寻找”,包括“为什么找”和“怎么找”,最后却落笔到“寻找谁”上,变成了张展对父母的寻找。请问您的“寻找”路径是如何设定的?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安排?

孙惠芬:父与子的困境,是人类永恒的困境。写这部小说之前,我常常想到一个镜头,就是《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电影里那个在船上与老虎搏斗的少年派,我们这代父母,其实和我们的子女同在一条船上,有时候父母就是老虎,让弱小者与之搏斗,可当时代的惊涛像老虎一样逼近,父母又和子女一样成了弱小者,而最为可怕的是,做父母的往往容易畏惧,因为追求文明和进步往往会成为我们随波逐流的借口。基于这样的思考,我在小说里写了三个层次的寻找:一是叙述者儿子对张展的寻找,这是同代人对同代人的寻找,他和张展,我努力把他们写成一个人立体的两面。二是叙述者“我”对张展的寻找,我也努力把“我”和张展的父母写成同一代人立体的两面,当在寻找中发现,“我”原来和张展父母一样,我们都是这个时代的“老虎”,觉醒也就在寻找中发生了。第三,就是张展对父母的寻找,这是小说里最为重要的部分。如果父亲活着,张展无法走上寻找之路,这是残酷的,可人性就是这么残酷,不堕入深渊,就不会有本能的求救需求,从而也就不会在滑落中升飞,最终抵达精神高地。

辽沈晚报:或许在很多人眼里,张展是问题青年,然而,问题青年是否和问题父母、问题家庭、问题教育有关?每个时代都有问题,而我们身处转型期,问题可能更多、更集中。请问您是从什么时候打算要写张展这样一个人物的?您最初对张展形象塑造的心理预期是怎样的?

孙惠芬:写作之前没有预期,有的,只是寻找。在时间的历史上,循着改革开放后出生的这代人的踪迹;在心灵的历史上,循着这代人与他们父母、老师、同学、学业等关系的踪迹。他们夹杂在时代的洪流里,与密密匝匝的人群为伍,你分不出谁是谁,可你只要盯住一个人的身影,向他一点点走近,你就发现他就是他,他和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

所谓问题青年、问题家庭、问题父母,其实是分数、升学、攀比、成功等时代洪流下残留的垃圾。事实上小说里的张展一直保持了初心的纯度,他健康、敏感、倔强、心不被身役,他之所以变成问题青年,是因为周遭的价值观发生移位,小说也正是在这一维度上得以展开的。

辽沈晚报:张展的父母不理解孩子为什么小学二年级就要离家出走,三年级就出去流浪。事实上,这源于小表姐梦梅的死,被一个巨大的谎言、阴谋掩盖了真相。张展对爸妈信任的破产、感情的破产充斥了他的童年。心灵的创伤是内伤,无法愈合。张展的父母原本不该是这样,却因自身的麻木与明哲保身种下了苦果。这个情节的设计可谓准确、到位,推波助澜。对于这个情节设定您作何考虑?请谈谈您的想法与深意。

孙惠芬:谢谢你的发现。车祸细节,是人性异化的典型细节,最初想到它,我兴奋不已。当然也是多年之前的一个积累。如果说后边父亲雕刻家具的细节使儿子生出要了解父亲的愿望,那么这个细节则为最初的寻找找到了精准的方向,如同为开掘存封于岩石下的矿藏找到精准位置——我一直觉得,张展的形象原本就在那,在一块岩石下面,而某种神秘的契机让你来开掘他。在创作过程中,许多细节的到来都猝不及防。

辽沈晚报:这部小说读来令人感觉充满悬念。您在讲述故事的过程中,运用了哪些写作技巧,能跟我们分享一下吗?

孙惠芬:我想这与技巧无关,与活着的深度有关。当你有机会深陷过命运的深渊,也便像一个探险者探入了大海的底部,各种珍奇的珠宝信手拈来。

辽沈晚报:作品不但呈现了独生子女的教育问题,包括药家鑫、李刚等曾经引起社会广泛关注的事件,在小说中都有涉及,还对当下社会的种种问题和弊端进行了深刻的描写。之所以做这样的安排,您是出于怎样的考虑?

孙惠芬:虽然从没想到要写一部有关“90后”这茬孩子的小说,可一旦动笔,伴随儿子成长的母亲角色还是在起作用,或者可以说,没有这么些年来与儿子搏斗的疼痛和与周边环境搏斗的切身体会,根本就写不了它!当然,写作之前,我采访了十几个正在读书和已经毕业的大学生。这时我发现,不但我和儿子、儿子和张展、张展和他的父母同在一条船上,我们和药家鑫、李刚以及他们父母也同在一条船上。当时代风暴不断侵扰我们的价值观,我们都既是受害者,又是害人者。这是寻找带来的收获。

辽沈晚报:听闻您特别注重实地调查采访,但真正采访来的《生死十日谈》却写成了小说。您如何看待虚构与非虚构作品的差异,如何看待想象力之于小说创作的重要性?

孙惠芬:一直以来,都喜欢非虚构方式给作品带来的力量感,但那时还没有非虚构这种提法。当年读美国作家查尔斯·弗雷泽的《冷山》,小说讲述南北战争结束时,一个士兵为了自己所爱而返回家园的多灾多难的旅程。那里不管是时间上的历史、心灵上的历史,还是男主人公一路经过的山川大地的地貌,所见树木植物的物种属性,都在把你带入深深的现实时,让你感受到震撼的力量。那时就有在自己的创作中去实践的想法。《生死十日谈》是个例外,意外地加入一个自杀调查团队,拥有了许多一手材料,小说非虚构机理自然生成。而《寻找张展》不同,他纯属虚构,之所以造成非虚构感觉,是有意而为。小说出版后,很多读者问我,是不是真有一个张展?我忍不住发笑的同时,有一种实践成功的小小得意。还是要强调那句话:用非虚构的写法,是为了更深地浸入现实,这更考验想象力。

辽沈晚报:您创作了《歇马山庄》《致无尽关系》《秉德女人》等多部耳熟能详的作品,在过程中,有没有感觉“心血耗尽”的时候,会不会因为写作而面临失眠、烦躁等困扰?如若有,您又是如何排遣内心的负能量,回归正常的轨道的?

孙惠芬:持续地写作,确实需要持续地积蓄能量,这能量来自对经典的阅读、对社会的阅读、对世道人心的阅读。在我看来,只要感受力永不衰竭,心血耗尽也会慢慢养回来。有时候因投入太深了,会偶尔失眠,但烦躁,从未有过。写作于我,早期是出走,是向外,向着远方,远方风景无限,满怀期待;现在是还乡,是向内,向着内心的家园,家园安详自在,一程程靠近,喜悦渐渐盈满……

辽沈晚报:《寻找张展》被业界视为您的转型之作,您也曾说过,写完这本书后,你才感觉自己是一个作家。对此您作何感想?

孙惠芬:我确实说过这句话,不过它针对的不是作品转型,我也从未想到自己的写作要转型。前边说过,这是一次偶遇,属“意外怀孕”。我指的是以非虚构的方式虚构故事的能力,是在一个相对短的篇幅里讲一个内蕴丰富、思想深刻、有着厚重精神含量作品的完成度。写到最后一刻,当张展栩栩如生地站在面前,我有着难以抑制的冲动和欢欣。

辽沈晚报:虽然您是一位女作家,但您说过,您的作品并没有只为女性发声,而是关注到每一个生命维度。那么,您的作品如何既保有女性的写作特点,又能关照芸芸众生?

孙惠芬:希望在写作时中性和客观,更开阔更宽广地去感受生命了解人性,体察生而为人的丰富复杂,我想这差不多是每一个写作者的写作理想。但落实到实际,可能还是另一回事儿。最近在南京图书博览会上,评论家汪政老师就说我在书写中国式的女性主义。实际上我是地道的男权主义者,无论是在家庭还是在社会,都承认男权的地位,但因为童年、少年在大家庭里长大,爷爷很早去世,父亲在我出生不久后边双目失明,哥哥们都在外面工作,支撑日子的全是女人,我作品中的女人总是在不被命名的地方强大,这不是有意保持什么特点,是童年少年生活的影响所致。只不过那不被命名的地方,也是有名字的,叫精神世界。

辽沈晚报:此前,您的长篇小说《歇马山庄》和《上塘书》曾入围第六、第七届茅盾文学奖,而在今年,《寻找张展》又再次成为第十届茅盾文学奖提名作品。对于多次入围却始终未能获奖,您如何看待?

孙惠芬:哈,挺有意思的。我不想写反映“90后”一代的《寻找张展》,可总有人在后面追着我;作为一个当代写作者,非常想获得中国长篇小说最高奖项,可它又总是擦肩而过——虽然从没有为获奖写作。我是想,如果套用儿子的话,就是这没有道理的背后,一定有着它的道理,或者隐藏着什么秘密。这秘密涉及作品的命运、人的命运,涉及更为复杂更为深广的东西,它或许需要终其一生来解读。但不管是什么,有一个东西显而易见,那就是,越多地去经历,越能识别生命中那个最为重要的东西——安详。在还乡路上识别安详,这是经历赐予我的重要财富!

名家点评

在看似琐细的两代人的隔阂与隔膜的矛盾纠葛中,实际上写了两代人在观念分化之后的相互走近,重新打量。作品还写了父母一代的自省,青年一代的反省,这样就使最终呈现出来的,是两代人分裂之后的相互寻找和尽力弥合。 ——当代文学研究会会长 白烨

本版稿件均由辽沈晚报、聊沈客户端记者 李爽 采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