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宏甲
我庆幸自己生在新中国,童年唱过的歌也那么晴朗,没有一丝皱纹。还记得上学后,我读的最初的课文,看图识字学的是:五星红旗、天安门、毛主席、工人、农民……在老师的讲解中,我知道了祖国、人民领袖,还知道了劳动是光荣的。
接着认识了飞机、火车、轮船、汽车、拖拉机……我生在一个小镇,课本里能飞能跑的这些“机器”我都没见过,但“它们”让我懂得了要爱科学,而且心中有了远方。
这课本简单吗?多年后回想,我们齐声朗读,稚嫩的声音冲出教室,那童声中已有我们共同的价值观。
我的小学有一个篮球场,篮板上有个铁圈,直到小学毕业,我也不知道那铁圈下是应该有个网的。我的小学是不是很差?但多年后我知道,我已经在我的小学里接受了世界上最好的教育。
这最好的标志是,我进了小学,老师就教导我们要爱祖国、爱人民,不要损人利己,要助人为乐,要有远大理想,长大了用自己的双手去改变祖国的贫穷面貌……我们开始学雷锋,懂得即使是在打赤脚、穿补丁衣的日子里,也可以通过帮助他人得到快乐。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我的灵魂里得到了一种东西,懂得了,人生在世,应该不只是为了自己而活着。
这就是新中国给予我的最重要的东西,它可以使我渺小的人生不那么狭隘,可以使渺小的生命体会到人间的高山流水、海阔天空。这不是头脑里装进了多少知识,这是灵魂沐浴着阳光。
那个年代,有线广播把数不清的穷乡僻壤连成了紧密的中华大家庭。“要知天下事,天天听广播。”我童年的小镇,广播也走进了千家万户。那时,全国的学校、机关、工厂每天上午10点钟都集中做广播体操。我们全校师生也都到大操场上,大喇叭里响着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音员的领操声,全国亿万人在天南地北在同一时间,挥动双手整齐划一地做播音体操……想象一下,那是怎样的齐心合力行动一致的祖国。
我的阅读兴趣是在小学里培养起来的。三年级时,老师在班上开“故事会”,让每个同学都要讲故事,还要评比。这促使我们要去看课外书。我在那时喜欢上了看课外书(起初是小人书)。课外阅读多么有效地延伸了我了解历史、认识世界的眼睛。
我读完初一遇到了“上山下乡”。我庆幸自己去插队之前已经读了《三国演义》《水浒传》《岳飞传》《杨家将》,还读了《青春之歌》《苦菜花》《野火春风斗古城》《毛泽东选集》(部分篇章),还读了《牛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古丽雅的道路》《我的童年》《在人间》,等等。
我在乡村夜晚的茅屋里静静地回想,如果我没读过那些作品,我踩着乡村的泥泞,置身绵绵阴雨,那就是在泥泞和阴雨里……但是现在,作品中那遥远的青年男女的人生,或者爱情故事,那么奇妙地让我对乡村的茅屋、树林、金黄的落叶以及河边的草地与波光粼粼的湖面,都有了亲切的感觉。当然不是没有困难,但心中似乎有一种克服困难的“东西”。
渐渐地我知道了,重要的不是我记住了多少故事,而是我所接受的教育(包括我读过的那个时代倡导的书籍),让我懂得了祖国、人类、正义、善良、毅力、顽强,还有什么是真正的青春、爱情……所有这些,都比知识更重要!
我至今认为,人生至少在15岁的时候,生命中该生长出属于品质的东西,譬如情怀、良知、志向和信仰,这非常重要!我之所以庆幸自己生在新中国,是因为几十年后我越来越看到,我在少年时代所接受的教育,会在此后的岁月中日益显出弥足珍贵。
我还该特别写下,正是新中国的教育,使我去插队时对农民不那么陌生,并且在农民给予我的许多帮助中,真正体会到人世间有些恩情无法报答,只能铭记。
记得我18岁那年得了恶性疟疾,高烧不退,说着我自己不知道的胡话。我插队的村子只有14户人家,全村只有我一个知青。夏季的大水冲毁了小村连接大队部的桥梁,我们村成了孤岛。村里的妇女们轮流看护我,把老人们认为能退烧的草药熬成汤一口一口地喂给我……1976年冬,我告别生产队的乡亲,就要离开插队8年的闽北山村了,乡亲们把我送到村口,队长说:“你还会来看我们吗?”这句话有无限内容,令我震撼!那以后,我一次又一次重返插队的村庄,看到衰老的笑容是怎样把我视如归乡的儿子,牵衣执手争着拉我回家,我的泪水就像种子那样掉在我种过的土地。
多年后,我曾应邀给北大中文系的学生讲课,整节课我只讲了两个字:农民。我说,科学主理,文学主情,在我全部的作品中,最深厚的感情,是农民哺育的。我曾写下:“作为土地,我情愿被谁耕种;作为庄稼,我情愿被谁收割。”
并非只是感情。我是在离开乡村后才知道,泥泞的日子,不只是乡村才有。在都市遭遇的泥泞,比乡村更复杂更深不见底。这时刻,田间村姑的一句话就在我耳边响起:“别怕,把裤腿挽高一点。”可以说,我是在离开农村后,才更加理解了农民。
又过了很多年,中国发生了很多很复杂的变化,我庆幸自己没有丢弃从少年时代就认取的人生意义。它使我一生都没有羡慕富人的苦恼,没有在任何权力面前感到自卑,也懂得识别专家名流从而知尊敬或者不为所惑,能体会到高尚所给予我的感动,能与最普通的人们有一种天然的感情而容易有真朋友。这些都和我自己的生命存在、生活感受休戚相关,这不是无关紧要的事,这至今是我一生中最大的财富。就文学创作而言,这些就是我全部作品的基础,是我的立场,说白了就是我得以立足的土地,是我情感的归宿、心灵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