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也是自酿的

辽沈晚报 2019年09月25日

□毕淑敏

第一次认得“酿”这个字,它和“酝”肩并肩,相依为命。不过跟在它们俩身后的,是“会议”和“人选”这样正襟危坐的词。所以,我觉得“酝酿”是很严肃的行为。

后来才知道,酝酿本是家常事情。“酝”的繁体字,偏旁还是“酉”,只是右边为“温暖”的“温”字之一半,意思就是温热和暖。“酿”的繁体字,左边也还是“酉”,右边是个“襄”字,指的是包裹容纳之意。这两个字连在一起,描述的是在谷物中放置酵曲,让谷物慢慢发酵的过程。只要静候的时间足够长,原本的粮食就会因曲种不同,变成酒、酱油、醋、干酱等不同成品。“酝酿”如同一根金手指,探入谷物之后,让原粮成了脱胎换骨的妙品。

比如,红葡萄酒和葡萄是大不同的,虽然它们还羞涩地保留着一脉相承的殷红。黄豆和豆瓣酱也分道扬镳了,虽然它们都还保存着某些破损的豆瓣。醋和它的前身就更南辕北辙了。洁净的透明米醋有得道成仙的飘逸,它粗糙的前身像池塘中的泥。

酝酿就是如此惊艳,时间与曲种合谋,平凡的谷物开始升华,自此酿泉为酒,积微成著,点石成金。

现代的女人男人,很少会酝酿之法。葡萄酒是在酒厂制造的,酱油是在酱油厂生产的,醋是在醋厂完成的。我们荒疏了很多本领,以为万物都是从超市的货架上诞生的。

某年夏天,我的一位朋友送来了一大篓优质葡萄,晶莹欲滴,紫霜盖顶。在送无可送的危急情况下,为了挽救葡萄,只有学习酿酒。按照一位品酒师朋友的指示,我把葡萄洗净晾干(保留了葡萄上的白霜,并对它们寄予厚望),然后戴上一次性手套,将葡萄一一捏碎。看着猩红的汁液鲜血般淌入干净的玻璃容器中,心中像农妇般祈祷——葡萄啊葡萄,请你快快变成酒!

之后的每一天,我几乎每个小时都去张望酝酿中的葡萄,看它们在粉身碎骨之后如何踏上涅槃之路。

葡萄们开始发泡膨胀,紫色的皮和灰白的籽向上浮动,在表面形成痂皮,臃肿而纷杂,简直和腐朽的垃圾差不多。我向品酒师朋友悲哀地报告,他毫不惊诧地说,这是发酵的正常过程,酒酵母正在把葡萄中的糖分化为酒精,少安毋躁,慢慢等待。

简短截说,在大约十几天的煎熬之后,我终于发现盛放葡萄的容器中,不再向上翻涌气泡,渐渐安静下来,汁液趋向澄清。

“您可以过滤它们了”,品酒师朋友遥控。过滤之后,葡萄汁女大十八变,居然有了葡萄酒的模样。

我小口喝着自酿的葡萄酒,不知怎的联想到了幸福。幸福并不是与生俱来的,就像如果不经过酿造,葡萄和酒并不等同。对于幸福的把握,需要学习,需要等待,需要时间和努力。很多人以为幸福和外部介入有关系,就像我以为酿酒一定要有酒曲,要有外力的促发。这个外来的介入物,要么是一笔偶然财富,要么是一个天降奇迹,要么是巧遇了一位贵人或是追求到一个爱人,要么是误打误撞莫名其妙的好运……

毋庸讳言,外界当然是有一些益于幸福发酵的颗粒存在,就像需要购买的酒曲。但请注意,好运气并不直接等同于幸福。每天做白日梦般期待外在的福祉,是年轻时很容易陷入的盲区。

请向一颗葡萄学习,它本身就携带着野生的酵母菌,一旦时机成熟,就会发酵成新的生命。人世间的俗常生活,也蕴藏着天然的幸福因子,白霜般黏结在生活的缝隙中。那就是我们对人世间的善良期望,是我们坚守勤劳的信念,是我们的真诚和友爱,是我们的努力和慈悲。只要有了这些,即使没有外来的助力,一样能创造出属于自己的幸福。需要的只是时间和持之以恒。这就是酝酿幸福的过程。

由于自己的不慎,导致了不幸时,我们常常会说——谁谁自己酿出了一杯苦酒。是不是可以反过来说,幸福也是自己酿的呢?有葡萄在,就有野生的酵母菌在;有生活在,就有天然的幸福因子在。只要努力,葡萄和我们都有希望走向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