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军将士使用的青铜剑。 辽沈晚报、聊沈客户端主任记者 张松 摄
喀喇沁左翼蒙古族自治县小波汰沟青铜窖藏出土的“西周卷体夔纹蟠龙盖罍”。 辽沈晚报、聊沈客户端主任记者 张松 摄
说起“闯关东”,在很多人印象中,是清末民初的事。大量来自山东、河北的百姓为避兵灾、饥荒,拖儿挈女、背井离乡,辗转来到地广人稀的辽宁、东北,从而成为日后东北族众的主体人群。实际上,此类的“闯关东潮”,历史上曾出现过若干回,如十六国南北朝初期、唐亡辽兴的五代十国初期。而文献明确记载的最早的、有组织的“闯关东”,则发生在秦始皇统一六国前五年(公元前227年),导火索源自世人皆知的一次著名刺杀事件:荆轲刺秦王。此事件导致的直接后果,不只是加速了秦灭六国的历史进程,还有一个长期以来不为史学界关注的重大文化现象:燕人北迁。
北迁燕人改变东北族群结构
燕人北迁,改变了辽宁乃至整个东北地区的族群结构,对东北文明的未来塑形,产生了意义非凡的深远影响。简言之,“燕文化”的根据地、策源地,从中原的河北移至关外的白山黑水。
两千多年前,河北燕国的人口构成,主要为“三类人”:“磁山文明”衍生的本地人口,东蒙与辽西南下的“红山人、夏家店人”,东迁入冀的“仰韶文明”催化的陕甘人,即周人。从血缘上讲,古燕人的身体里至少流着1/3的“东北血”。从燕国的出土遗物看,古燕人的“胡化痕迹”较重。古燕人地位很高,除周天子外,高居众诸侯国之上,恰恰是这一点,被史家与公众严重忽略了。
荆轲刺秦失败后,复仇心切的秦军疯狂扑来,燕人被迫举国外迁,迁向哪里?辽东!即燕国的“辽东郡”,首府在襄平(今辽宁辽阳)。
此迁很急。有说法称,燕人从河北各处要地,如蓟,分头撤离,陆续北迁,但从当时的紧迫形势看,恐怕来不及。
另有说法称,燕王喜与太子丹从燕下都(今河北保定易县高陌乡)出发,走卢龙道,经今辽宁喀左、朝阳,东折至候城(今沈阳),再南下到襄平;或沿大凌河谷,从喀左到北票赴义县,过辽西郡(首府可能在义县王民屯),再至襄平。
这一走,燕王喜带走了燕下都百姓,带走了国之重宝(各种祭祖青铜礼器),但专家指出,当时,百姓来不及随行,燕王喜只带走了王公贵族、文武百官与护驾军队,即便如此大幅缩编,估计随行者仍不下十几万人。加上此前秦开却胡后留在辽宁地区的大量驻军与陆续迁入的关内人口,保守估算,燕国当有几十万人涌入今辽宁地区。两千多年前的中国全境才两千多万人,几十万人涌入辽宁一隅,是什么概念?
这几十万人,不是老弱病残,其中一批人出身非草根,而是贵族!专家指出,今日为数不少的辽宁人、东北人,很可能就是这批北迁的古燕人的后代,是河北人的后裔,说得更直接些,其先祖多半是两千多年前的河北保定易县人。
据学者研究,燕人北迁虽走得急,却并非仓皇北窜,而是分成十队,交替掩护,次递后撤,这不免令人想起德国二战名将曼斯坦因的一句名言:“撤退,是一门艺术!”。
东北地区的古燕人岁月遗踪
大秦覆灭前,六国勋贵纷纷死灰复燃:“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博浪偷袭、破釜沉舟、坑杀秦卒、火烧阿房……耐人寻味的是,当年抵抗激烈的燕人,却在灭秦之战中表现平平,未掀起多大风浪。仅知燕国旧将臧荼被项羽封为燕王,但好景不长,项羽垮台后,刘邦逼反臧荼,将其斩杀,委派自己的发小卢绾接任燕王。臧荼的儿子臧衍为父报仇,成功策反卢绾,诱其反叛刘邦,卢绾逃亡后,燕土顺势掌控在刘邦子孙手中。
当时很多燕人留在了辽东,也可能去了更远的内蒙古、吉林、黑龙江、远东……这意味着,古燕人已融入了大东北族群,成为此后历代东北人的先祖之一。至于光复旧国,报仇雪恨,北迁的燕人不是没有想,很可能来不及、顾不上。
又过了约五六百年,鲜卑慕容氏从今内蒙古赤峰的西拉木伦河与老哈河流域,迁至辽西,创立政权,酝酿国号,燕王麾下的汉族谋士、那些已改头换面的燕人子孙再次想起了“燕”,这思路,与近汉亲汉的慕容氏一拍即合。“大燕龙旗”在龙城(今朝阳)城头高高升起,慕容儁挥师入关,击败冉魏,于古燕旧壤(河北邺城)登基称帝,重现大燕荣光。
在契丹人入主辽宁前,这块土地就姓“燕”,哪怕这里人迁往外地,建国立号仍称“燕”,如山东的“南燕”、山西的“西燕”。
今日朝阳的对外宣传定调为“三燕故都”,市内的学校、银行、餐馆、驾校、交通路牌,乃至一个小小的茶室,皆带有“三燕”标识,燕文化在辽西大地深入人心。
据史料记载,臧荼谋反失败被杀后,他的家族并未被刘邦灭族。臧荼有一个外孙女叫王娡(zhì),被母亲送入皇宫成为汉景帝的夫人,并为汉景帝生下一个儿子,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汉武帝。
喀左青铜器为燕王喜东逃时所埋
自上世纪50年代起,在朝阳喀喇沁左翼蒙古族自治县(简称喀左)的马厂沟、北洞村、台子沟、小波汰沟等处,接连发现了大批窖藏青铜器。这批窖藏青铜器发现的意义十分重大,是上世纪燕山以北辽西地区青铜器的一次集中出土,其数量之多、品级之高,丝毫不亚于中原先秦列国所发现的青铜器。其中,造型奇特的鸭形尊已被借调至国家博物馆出展,辽宁省博物馆中珍藏的青铜器精品,皆为“喀左货”。
如此之多的名贵青铜器,源自何方?说法不一。有人认为是商周遗物,有人感觉是箕子国重宝,有人指出是山戎私藏……经多年研究,原辽宁省博物馆馆长、资深考古学家王绵厚先生给出一个全新结论:喀左青铜器是燕王喜东逃途中匆忙埋藏的。
在1986年出版的《中国大百科全书·考古学》一书中,是这样阐述“喀左青铜器窖藏”的身世的:西周初年燕国祭祀山川时埋藏的青铜礼器,这一结论的得出,依据的是辽宁的考古发掘报告。据曾参与发掘喀左北洞二号窖藏的辽宁考古学家方殿春先生的描述,当年发现的窖藏坑内的青铜器,摆放毫无层次,器物搭配不符礼制、不讲规矩,有“乱葬坑”的感觉。其中的“斐方鼎”应为商代青铜器,带座青铜簋的年代应为西周,而北洞二号出土的一件青铜匜(yí),可以断代为战国晚期。也就是说,喀左窖藏青铜器的产生时间并非仅局限于西周时期,而是从商代到战国,跨度达千年。这种无规律的现象和违反常规的埋藏方法,恰好否定了《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对喀左青铜器来源的解释。
通过对北京琉璃河燕国墓地出土的青铜器和喀左大凌河古道出土的青铜器的“造型与铭文”予以比对,王绵厚发现,两地的青铜器上都带有“潜候”字样,“潜”在古汉语中同“燕”。所不同的是,前者的“潜”字多与“赏”、“赐”等字连用,可见这些青铜器是燕王赐给臣子使用的;而后者的“潜”字则与“作”字连用,如“潜侯作饙(fēn)盂”,说明这些青铜器皿是燕王自用的。一字之差,级别迥异。
王绵厚认为,这些青铜器时间跨度长,器型数量多,样式齐全,品级崇高,说明窖藏青铜器的所有者和埋藏者,必具有长期保存和收藏这批青铜器的身份和条件。所以,推断这批青铜器的真正所有者,应为历代燕侯和燕王。这批青铜器是燕国“库府”所藏的传国重器,可能是从第一代燕侯受周武王封赏,周武王将部分商代青铜器赏赐给燕侯开始,历代燕侯或燕王均不断地将青铜器藏于国家府库之中,代代相传。如在北洞一号发现的青铜器的双耳上有深深的沟痕,这是长期悬挂使用磨出来的;在青铜瓿(bù)的口沿一侧,还有明显的修复痕迹…… “这都证明它们应该有长期的使用经历,使用者和铭文相对应的很可能就是历代的燕侯和燕王。”王绵厚分析说。
王绵厚指出,公元前227年,燕太子丹派荆轲刺秦王失手,嬴政加快了攻打燕国的步伐,公元前226年十月,秦攻下燕中都蓟城,燕王喜和太子丹慌忙逃往燕国最后的地盘辽东郡(今辽阳),从当时的交通地理看,燕王喜当年逃往辽东必经辽西大凌河古道。所以,喀左这批青铜器应是燕王喜和太子丹在匆忙败逃途中,不堪重负,仓促间临时埋藏于大凌河古道沿线的。埋藏时,燕王喜和太子丹还抱有击败秦军,重返旧地取出青铜器的幻想,所以未将这些青铜器埋藏在过于隐秘的地点,埋得也不深,但这一切都随着后来太子丹被杀和燕王喜被俘虏,随着燕国的最终灭亡,而永远成为“历史的谜案”了。
古燕遗迹风俗遍东北
从秦开却胡到燕人北迁,在这长达近半个世纪的时间里,古燕人究竟在东北大地留下了哪些历史遗迹,存留下哪些风土民情呢?首先要提的,便是燕长城。
公元前283年,秦开率军迎战东胡,大破之。此战的成功使燕国东北部边境向北推进了一千多里,大大拓展了燕国疆域。为巩固胜利成果,秦开随即展开了大规模的设郡县、筑长城的“国家基建工程”:燕亦筑长城,自造阳至襄平,置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等五郡以拒胡。其中,右北平郡治(今内蒙赤峰宁城县甸子乡古城)、辽西郡治、辽东郡治,均在古辽宁版图之内。据专家分析,今吉林省四平市境内的二龙湖古城,具有明显的燕文化特征,或是秦开栖居胡地时,率被俘燕民所居之城。
燕长城,分燕北长城与燕南长城两道。燕南长城在河北,防中原诸国;燕北长城才是秦开所筑,防东胡。燕北长城遗址至今犹存,位于今河北宣化、怀来以北的张北和内蒙赤峰间,东西走向,西入内蒙古自治区的兴和县,与赵长城相接,东北经丰宁、围场至辽宁西部,在赤峰以南进入今辽宁北票境内。
燕北长城于辽宁以西分为两道,在辽宁彰武由两道合为一道,顺势东去直抵鸭绿江。史学界以赤峰为界标,将这两道长城分称为“赤北长城”与“赤南长城”,冯永谦先生认为此说不妥,改称其为燕北长城的“外线长城”与“内线长城”。这两道长城间距百余里,提示秦开反击东胡应为前后两次,第二次反击,将燕地北部边境又向北拓展了一百余里。现存的燕长城以石墙为主,并与土墙、山险、河险相结合,具有“因塞制险”的特点和军事防御特征。
据冯永谦多年考证,秦灭六国后,沿用了燕国五郡与燕长城的“外线长城”。这之后,西汉时,继续沿用燕外线长城;汉武帝时,将燕外、内线长城间的斗辟十八县弃守,所用的是燕长城的“内线长城”;东汉时,使用了一段燕长城的“内线长城”,其疆域内缩,东汉长城的残剩遗段、墎台在今辽宁建平域内;西晋与北周时,沿用了燕“内线长城”的部分段落,其东端结点大概在今锦州笔架山一带;到了北齐与隋时,燕“内线长城”被继续使用,其东端结点大体在今辽宁绥中墙子里村前的止锚湾一线。
在东北地区,特别在今日辽宁境内,燕国文物频频出土。如在今辽宁北票东官营子曾出土了一柄燕王职戈,内铸铭文:“郾王职乍御司马”;在今辽宁丹东凤城市大堡村古城,出土了不少燕布币,此城曾是燕国的武次县,乃燕辽东郡的东部都尉所在地,这说明燕文化已渗入辽东,即便在亡国前的最后五年,燕国货币仍在辽东郡这最后的根据地使用与推行。
地处今河北易县的燕下都分东西两城,西城为防御的“附郭”,主要驻军;东城为宫殿区、市民居住区、手工业作坊区。有趣的是,古燕王侯居然把先人的陵墓置于西城内,现称“虚粮冢”与“九女台”。这令一些学者大为不解:除非是前代遗存或后人增补,哪有当代人把居住址与祖先坟墓并于一处的?细想想,并不奇怪。古燕人集体迁入今辽宁、东北地区后,把这一独特的燕人习俗也带了过来,今天东北农村的百姓,不就把先人坟墓置于田间地头,村舍近旁吗?所谓“阴阳不隔,生死相依”,燕人的葬俗没那么多后世的规矩与禁忌,却透着人性,接着地气。
东北人的口头禅中,含有不少古燕人的习惯用语。如辽宁人过去讲,家里来客人了,叫“来且”了;接待客人,叫“待挈(qiè)”,这些特殊词汇很可能来自当年燕国掌控的古老的河北藁(gǎo)城地区,而同样深刻影响了东北话的历代胡语中,则不见这一词汇。
又如,东北人过去说天热,发音不是“rè”,而是“yè”,此字非胡语,也可能来自河北燕地。在清代汤球所著的《十六国春秋辑补》卷四十七中有这样一段记载,后燕光始四年(公元404年),慕容熙“于龙腾苑起逍遥宫,连房数百,凿曲光海,盛夏,士卒不得休息,暍(yē,中暑)死者大半”。“热”等同于“暍”,后者,或许才是正宗用法、才是标准发音。
在罗贯中的《三国演义》中,有两人特爱“报地名”,无论何时何地,张口先道自己籍贯,一是张飞,一是赵云,“吾乃燕人张翼德”、“吾乃常山(今河北正定)赵子龙”……古燕人是如此深爱自己的家乡,不仅爱在心里,还时刻挂在嘴上。
辽沈晚报、聊沈客户端主任记者 张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