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艺

辽沈晚报 2019年09月18日

□程果儿

我拎着那双跳舞鞋子,奔幼儿园一角的阴凉里去,那里有对手艺人。

她踩着缝纫机,补衣服、修拉锁、钉扣子……旧时街头有类似活计,人唤“缝穷”,光棍们常照应生意。现在光顾这种摊子的人大都也不富裕,或是惜物,不舍得乱扔。女人们很少再去拈针动线,新衣三年都穿不到,哪里用得着缝缝补补。偶尔,衣服划破了、绽线了,还是得找这些手艺人。她身后停着辆三轮车,里面有许多不急着拿走的衣服。要三两天后,主人想起来才过来取,他们跟她都熟。

我常来找她,儿子的裤子穿不了多久,膝盖处就透亮。她先让我从盒子里挑一块合意的“补丁”,卡通图案或英文字母,细细用线跑一圈,裤子又能对付着穿一季。裤腿嫌长裤腰嫌窄,她量好尺码,挥舞剪刀,踩动机器,三两分钟就好。我坐在一边的小板凳上,迷恋地看着。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当裁缝,一块布折折叠叠变成衣服,真是神奇。在家里,我也没有完全废了针线,以前为儿子缝过围兜、小帽子,还为自己裁过披肩改过衣服,不看粗大的针脚,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

又一天,我要找的是她旁边那位。最起初,我以为他们是两口子。男人肥胖乌黑,手指都是圆滚滚的,做起活来慢吞吞,说话一字一顿。她说他们是两家人,各做各的,我这才知道误会了。

他有一架修鞋机,把鞋子卡好,一只手摇动摇把,另一只手转动鞋子,线就咬进鞋帮里,比上胶结实许多。他的手粗糙开裂,上线之前,还要滴胶水进去,粘到肉上,有腐蚀性。

以前有个小学同学,她爸爸就是修鞋匠,干瘦矮小,摊子在小镇至高点的一处屋檐下。星期天,我跟同学一起蹲在他身边,看着101胶水吃进他手上的皮子里,还要操动锥子锤子之类,一双手,真是不像样。他修完一双鞋,转身拿两块钱给我们,我跟同学就一颠一颠地跑了。她妈妈胖大有力,说话声音洪亮,总要在午睡醒后才过来坐坐。叔叔的摊子,养活了一家人……

我大概知道手里这双鞋子的修补过程。一只鞋后跟上的垫子掉了,先得将鞋跟底部磨平,因为里面进了杂质。将一小块橡胶贴上去,是从废旧轮胎上剪下来的,用胶固定,再用刻刀沿鞋跟边缘切割,让形状吻合。三两块钱,一双鞋又能穿了。

裁缝的她和补鞋的他,我印象里总是在的。各有一把大伞,挡太阳遮风雨。她跟人叙家常,他就乐呵呵听着。中午饭有人送过来,各自的饭盒子里有鱼有肉。可是这一天,他俩竟然都不在,墙角那儿空着。这一处,夏天有阴凉,冬天无冷风。

在小城里住了十来年,我还认识其他一些手艺人。修车师傅的指甲里总有洗不脱的黑色油灰,有好几次,我在好心人的指点下才找到他们。耐心坐上一小会儿,看他们把电动车的内胎放到污浊的水盆里,根据气泡寻找破孔的位置。身上急躁时淌的黏汗慢慢风干,我知道不用推车走遥远的路回家。没有车修的时候,几个老伙伴坐在一起,听着电匣子里苍凉的歌声,都是又脏又旧的肤色,花白头发稀少。他们很少讲话,也不动弹,只是彼此陪伴。

小城里有一处露天的修表摊子,在一家超市的外墙边。三面围玻璃的移动柜台里,修表人托着自己巨大的腹部,安静靠墙坐着。很少看到有顾客光顾,戴表的人不多,而且,动辄数千元上万元的表,谁又舍得给他修。我没有仔细看过他的摊子,但我知道,一定有只圆圆的放大镜,一大把迷你的螺丝刀。要多少天,这些工具才可以饥渴地深入一只表的身体?

这些没有固定铺面的手艺人,一定比其他人老得更快。天天在路边吃灰尘、晒太阳。或许,别的事情也可以做,但是一辈子选定的手艺,哪能说摞下就摞下。

小城里还有许多时髦的手艺人,可以在蛋糕上裱花,在一颗脑袋上染出五彩颜色,可以让女子的指甲熠熠闪光……他们的手艺指向未来,不会让人心生惆怅。而那些连接我少年回忆的手艺人,再也跟不上城市奔跑的节奏,安静守着自己的摊子,被人群越丢越远。不知道哪一天,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