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暑假,两个小孙子从美国来北京,一个上小学一年级,一个上小学三年级。他们在美国每周日都要上中文课,学习中文的兴趣都很浓。我找来两篇童话,让他们读,一篇是老舍先生1945年写的《小白鼠》,一篇是新近一期《儿童文学》绘本中萧袤写的《老鼠养了一只猫》。两篇童话,写的都是猫和老鼠。这是自古以来童话中最爱写的题材。
《小白鼠》,讲小白鼠自认为和小白兔长得一样漂亮,甚至比小白兔还要聪明。鼠妈妈警告他说附近有只大黄猫,又大又凶又饿,一口能咬住两只老鼠,让他小心。可是,小白鼠不听妈妈的话,觉得自己长得这么好看,大黄猫不仅不会欺负自己,还会和自己交朋友呢。没想到,他和大黄猫碰到一起时,大黄猫一口咬住了他的脖子,几口就把他吃净。
《老鼠养了一只猫》,讲一只推销猫粮的猫,向一只老鼠推销,并建议他养一只猫。老鼠有些害怕,担心猫一生气还不把自己吃了!猫劝他说:有了猫粮吃,猫为什么还要吃老鼠呢?猫进一步建议,让老鼠就养他自己这样一只猫。老鼠养了这只猫,猫天天吃猫粮,和老鼠相安无事。可是,时间一长,吃猫粮吃腻的猫望着老鼠,忍不住直吞口水。最后,一天夜里,猫不辞而别,老鼠伤心大哭。
有意思的是,两个小孙子读完之后,关于这两篇童话的感想,完全不同,而且两人争论不休。老二喜欢《小白鼠》,老大喜欢《老鼠养了一只猫》。
老二说:一来,《小白鼠》短,好读;二是它写出了猫的可怕。对这样的猫得小心点儿。老大说:《老鼠养了一只猫》比《小白鼠》写得更有意思,而且有感情——你看,猫怕自己嘴馋,忍不住吃了老鼠,最后走了;老鼠舍不得猫走,哭了。
老二反驳哥哥:哪有猫不吃老鼠的?《小白鼠》写出了大黄猫的可怕。对老鼠,猫就是可怕!文章里说了,美丽保护不了小白鼠他自己。老大反驳弟弟:这是童话,童话里可以让猫不吃老鼠;那样,童话里的猫就不可怕了,相反还有了感情。
谁也说不服不了谁。我抹抹稀泥,做和事佬:你们两人,一个是现实派,一个是童话派!说说笑笑过去了,争论也带有温情。
两篇童话,相隔74年,无论作者,还是读者,都已是好几代人了。所以,人们对于生活和童话的理解与认知,拉开了距离。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不过,两个小孙子的争论,倒让我想到如今儿童文学创作中常常出现的一个问题:便是无论对于孩子自身的成长,还是对于现实生活,是真正触及,还是曲意迂回。真正触及,现实生活中有种种不如意,或令孩子迷惑不解之处,甚至如我家老二所说的可怕之处——尤其是进入电子时代后急剧变化的现实生活,更是纷乱如万花筒——这些东西,是可以进入儿童文学的领地,还是应该被屏蔽?
同时,连带儿童文学创作的另一个问题,是作者应该俯下身子,装作和孩子一般高去写作儿童的生活,还是应该站在成人应有的高度,以成人的视角去处理创作素材?显然,这不仅是两种写作姿态,更是两种儿童文学观——作为创作成果,便会呈现两种儿童文学作品。
因此,面对正在渴望阅读的孩子,我们应给予他们什么样的儿童文学作品更合适呢?无疑,前者,会显得假,因为俯下身子,哪怕是蹲下来,都是装出来的;后者,会显得做作,因为会有意无意地加进成人自以为是的一些东西,而远离孩子本身。
显然,《小白鼠》写出了生活可怕的一面。《老鼠养了一只猫》写了生活温情的一面。《小白鼠》让孩子知道:猫就是猫,弱小的老鼠不要心存幻想,不可以和猫交朋友。《老鼠养了一只猫》,则写了生活中可称之为梦想的良善的一面,为生活蒙上一层温情脉脉的轻纱。猫走鼠哭,如此多情的结局,是作者有意的安排。我不知道,这种安排好不好,也不知道这样两种截然不同的写作,哪一种更好,更适合孩子——或者可以共存,让孩子自己选择?
我只知道,在我所读的有限的儿童文学作品中,如老舍先生这样写法的不多,倒是更多作品愿意写成甜蜜蜜的棒棒糖,愿意让猫和老鼠相见时难别亦难,或熬成一锅糊糊没有了豆。如今,城市里弱不禁风的妈宝式孩子在增多,不知道和阅读这样的作品有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