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旭
很多次路过西安,很多印象模糊了,唯有大雁塔,始终清晰。
站在大明宫南望,长安的天际线顶端,就是慈恩寺大雁塔。现存最早、规模最大的唐代四方楼阁式砖塔,古印度佛寺的建筑形式随佛教融入华夏文化的典型物证。唐长安城保留至今的标志之一,这是当时世界佛教最高的学府,最高的学术领袖是唐玄奘。
去摩挲“二圣三绝”的碑文?去猜测贝叶真经的谜语?去礼拜释迦如来的足迹?去寻觅地宫珍宝的秘密?去想象“雁塔题名”和“曲江流饮”的春风得意?
所有这些,对于我都不重要。
我最愿意流连的,是嵌在南门券洞两侧玄奘负笈和玄奘译经的画图。
雁塔复制的是佛门常见的舍生故事,矗立的是圣者非凡的不弯曲的意志。
玉华宫恢弘的殿堂,木鱼与钟鼓穿透了阴冷与沉寂。烛光和青烟里,呈现出陌生而又熟悉的圣者轮廓:
一个谦卑无怨的工匠,孜孜矻矻,给世界留下了永不磨灭的财富,也留下了永不磨灭的身影。
两度断然拒绝帝诏,拒绝位高权重的仕途,唯愿“毕身行道”,“守戒缁门,阐扬遗法”。
信誓旦旦,源自山川大地一般的自信。
年近半百的玄奘埋首青灯黄卷,把余生的心血和智慧全部付与译经。寻常人消磨的无数日子,三藏法师种下了荫庇众生的参天大树:
经论75部,每卷计万言,总计1335卷,占整个唐代译经半数以上,是另三大翻译家译经的一倍多。尤以质量远超前人,是译经史杰出典范。《大般若经》,卷帙浩繁,梵本计二十万颂。600卷的巨著,玄奘不删一字。
《大唐西域记》,12卷。记述所亲历110个及得之传闻的28个城邦、地区、国家的疆域、气候、山川、风土、人情、语言、宗教、佛寺以及历史传说、神话故事,像一把火炬,照亮了“曾经一片漆黑”的印度历史的天空。一千三百年后,英国考古学者和印度学者手持英译《大唐西域记》,在古老的印度大地上按图索骥,陆续发掘出众多佛教圣地和数不清的古迹,甚至据此发掘出了现今印度的国家象征——阿育王柱的柱头。
开创大乘佛教法相宗。依楞伽、阿毗达摩、华严、解深密、菩萨藏等六经,及瑜伽,摄大乘,译成唯识论十卷,此宗乃立。予中国哲学史以深远影响。
凡此种种,给浩若烟海的世界文化史留下无可忽略的辉煌篇章,无可争议地歆享中外文化交流以及和平使者的世界之誉。
唐麟德元年(公元664年)。译出《咒五首》1卷。“玄奘自量气力不复办此,死期已至,势非赊远”,从此绝笔翻译,并对徒众预嘱后事。
正月初九,病势严重。
二月五日,夜半圆寂。
朝野数万人众送葬,将其灵骨归葬白鹿原。
这是玄奘东归第十九年。
或许这是世界的尽头,你一个人的星空,你一个人的巅峰。而我有幸感受这来自永恒时空凝聚的巨大的,渺小的,深邃的,闪亮的,沉郁的,清晰或迷茫的一切,仰望“千古一人”。
丈量生命价值的不是时间。回首处,莫道西风独自凉。听着咒语我看到你的方向,念着箴言我闻到你的焚香。你不曾远离,只不过在另一个轮回修行。在你盘腿坐过的地方,依旧有灵魂的吟唱,蓝天下的道路洁白而宁静。此刻,我以虔诚的膜拜,站在你的面前。心中漫过永久的柔情,融化是全部的语言。
古都缄默,雁塔肃然。渺渺香烟,弥漫来来往往的因缘。天地间传之久远的,是黄钟大吕的声音。
无论一人,一族,一国,千里万里的路程,始于坚韧不拔的跬步。而大雁塔,是历史留下的一个永远的精神路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