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兴强
闲下后,一想到户籍还在渠江边的老家,就有了把那房子整修一下,趁手脚灵便,一边种点青菜萝卜,一边看书、写作的念头。和老伴一商量,她竟比我还迫切,那房子盖起都三十年了,还是请谢木匠吧,连楼板、桷子、檩子,一起换!
谢木匠爱看书。我的笔记还记着谢师傅当年的一段雅论:
木材,就像一只天真的牛犊,木匠则是驯化它耕田耙地的农民。农民爱牛懂牛驯化得法,耕牛才会长得油光水滑,浑身是劲。做一架床、一把椅子、一面梳妆台,哪怕是一担水桶,都要懂、爱、研究,做出来的活儿才有灵性。
谢师傅带着徒弟,进门一见备的料是一色的柏木,眼里漾起了笑意。两师徒一会儿弯尺,一会儿墨斗,一会儿墨签,比来划去,紧紧张张一天下来,房檐下便分类码满了大门、卧室门、餐厨门六七堆不同长度弹上线的木料。
原来,在木匠心里,这么多东西,竟有一本明晰的“谱”啊!
我忍不住问,是否有计划失误的呢?谢师傅哈哈一笑,早,这才零头呢!这点都搞不清,还叫“木秀才”?
谢师傅把一块方木,用两把铁爪子往树上一抓,对徒弟说,电锯锯口大,这块抬三层,就要废掉一匹板子,来,我俩人工锯。
说着,衣服一脱,两师徒面对面,弓步以待。师推徒拉、徒推师拉,徒弟推得猛、师父拉得柔,那肘拐一去一回,极具节奏,明晃晃的锯皮在来回噬啃木头,两边的锯口一点一点源源不断地吐着锯木面。
最长见识的是镇(铺)楼板。这天清早,谢师傅一到就说,紧紧张张搞了四五天,这几间屋的楼板、楼栿终于准备好了。狠狠喝了半盅茶水,谢师傅提上斧头、锯子,拿上备好的槌板来到二楼。师徒俩一左一右,同步把楼板向南墙一推,各自一块槌板紧靠上去,赶紧一人一根錾子浅浅打入楼栿,向前撬着,师父喊:“一、二、三!”两师徒同步举起斧背向槌板上“嘭”一击,连喊三遍、向前敲打三下,那楼板因槌板隔着不卷不损,竟向前移动两颗米粒的距离。师徒俩只“嘭嘭”几下,两颗长铁钉就将楼板固定在楼栿上,楼板无丝毫回退迹象。錾子撬、斧头撞、铁钉固……楼板才嵌三块,两师徒的背上已湿一大片。
哪知,楼板镇到楼梯口,两师徒却突然停下,从北墙开始镇过来。心里正想,为啥突然又从北墙起头?待镇到中间,只剩下一张小楼板,见谢师傅把剩下的口子两端一量,再把最后一块楼板两端一比,才发现所谓尖板,原来是一头大一头小。谢师傅笑道:“嘿嘿,没看出一头宽一头窄吧?”
正为他考虑的周密吃惊,他又顺缺口将那尖板向前一推,两边灌上篾条,槌板靠在尖板尾部,师傅边在前稳住看阵,边叮嘱:“撞重了跑不赢。”师傅喊一声“打”,徒弟就“嘭”的一斧锤。撞击的声响渐大,尖板却越走越慢。眼见还有七八寸,徒弟连续使劲两锤,尖板纹丝不动,谢师傅才喊“停”,拿起槌板,横着对准两边已钉上铁钉的楼板,再一一向前紧锤一遍,回来又让徒弟使劲撞,约十二三锤,尖板到了位,三颗铁钉一钉,谢师傅才一揩额头的汗水笑道,两边夹着,又多钉了颗钉子,想它退都不得退!话毕,让徒弟端来半盆清水,向楼板中间一泼,对徒弟说,你下去看!
片刻,徒弟回话,滴水不漏!
谢师傅才像完成一件大事,又说,真正难做的最高级别的是做那铺架子床呢!
我忙着订琉璃瓦、配洗漱间设备,只对谢师傅交代了句,给精心设计,做到一流,便没顾得管这事了。过了十来天,谢师傅让我去现场,他指指正在安装的正围介绍,这架床,没有一颗铁钉,没用一滴胶水。这接头的造型,外表看不出什么,其实加的是楔钉,就是木锁;这个转角木料小,表面看衔口密实只一条细线,实际里面是暗单榫;这个转角木材粗,受力大,几乎看不到衔口,实际是暗双榫……这个直直的,你看我这么使劲,它为啥纹丝不动?行家从这里一瞧,就知道是抄手榫。打个比方说,它们现在就像人的关节,表面肤色一样,左弯右拐,无断无裂,实际内部已有筋骨、血络相连。就像一棵大树,下面的根须,已是盘根错节,一般几十几百年,都不会断、折、散的。再换句话说,即便学会了这些手艺,不熟悉这些木料的树龄、个性,不懂扬长避短随性随形,做出来的活儿,也难有精气神。
真是行行有高人,让我眼界大开,一件木器,竟有这么多学问。
八天后,一架不上漆不上油的架子床做成。老伴看完高兴得合不拢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