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脆弱敏感的人,惧怕伤害,自珍自怜。当我读过了一些书,经过了一些事,我发现,像我这样的人,要想恰如其分地把我的肉体生活与精神生活维持下去,过一种有小说的生活比较合适。”刁斗这样对记者说。
在刁斗的意识里,有小说的生活,是一种道德的、理智的、积极的甚至完美的生活。多年来,他用亲身经历践行着这一切。小说,于刁斗而言,早已融入血液、渗入骨髓,成为生命的一部分。
四十年致力于纯文学小说创作
1983年秋,怀揣着文学梦想的刁斗,作别北京广播学院的朗朗书声,奔向了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
初期,曾任《当代作家评论》编辑部编辑、《鸭绿江》杂志社编辑,多次发表诗歌作品。1990年起,刁斗开始专事小说写作,1995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正式开启了小说创作之旅。
夏日,午后,刁斗工作室。回忆起过往的创作经历,刁斗侃侃而谈:“虽然我1977年即开始发表文学作品,但那时主要写诗,而发表的第一篇小说,刚好是在四十年前。在这几十年里,我对任何‘高大上’都敬而远之,如同对小说那样,我心下对它极富好感,可嘴上,却轻易不敢提它念它。我只相信,小说将赐予我快乐自由。”
在采访中,记者了解,过去漫长的四十年里,刁斗专心致力于纯文学小说创作,倾心于对人性的发掘、对生命的思考和对灵魂的拷问。
小说《我哥刁北年表》通过小人物的现实经历,勾勒出一条普通知识分子的人生轨迹,描摹出一幅光怪陆离的社会生活万象图,受到业界盛赞;小说《实际上是呼救》表述了当代人的困惑与释怀、疏离与眷念、试探与解脱的矛盾情绪,写作手法举重若轻,读罢令人回味。
多年来,刁斗获奖无数:庄重文文学奖、曹雪芹长篇小说奖、在场主义散文奖·新锐奖等,由此也奠定了其成为上世纪末活跃在中国文坛的“新生代作家”与“60年代出生的作家”中代表性人物的基础。
生活中的刁斗是风趣的、旷达的,乐天派的他永远是群团组织里的“开心果”,任何一种话题,经由他的诙谐加工演绎立刻赢得笑声一片。
刁斗认为,幽默与趣味是创作者必备的良好生命状态,一个无趣的人,一篇无趣的小说,是很可怕的。
2003年底,搁置多年的庄重文文学奖重新启动,刁斗等共十位作家获此殊荣,第一次收获国家级奖项的刁斗自我调侃说:“给别人开作品讨论会开到吃饭了还没讲到缺点,给我开作品研讨会开到吃饭了还没讲到优点。”看似平凡的他,正是以这种超凡的魅力吸引着近处的朋友和远方的读者,大家都说,只要有刁斗的地方,基本上就是春晚相声、小品现场。
创作中的刁斗是严肃的、庄重的,他是那种将创作等同于生命般重要的人。
有人评价刁斗:“他是一位有着严肃的写作态度,虔诚的敬业精神,执著的艺术追求并取得了相当成绩、仍具有较大写作潜力的作家”。守得住清寒,耐得住寂寞,是他的创作境界;洞察世界,领悟生命,是他的创作源泉;初衷不改,心无旁鹜,是他的创作品格。他不趋时、不媚俗,安静地写作,笔耕不缀、钟情翰墨。他不喧哗,不炒作,无暇那些与文学无关的事情,也从不参与任何文学之外的组织与派别。他的文字充满对社会变革和人类命运的审思与关注,他的精神世界里,满满的都是对万物的悲悯、对文明的景仰和对历史的敬畏。
四十年,对一个人来说,已是不惑,对小说创作而言,更是得心应手。
即便如此,刁斗仍谦称:“小说的天地阔大而博杂,主角可以五花八门,但无论如何,不该是我,至少,不应该是我大言不惭式地自我认定了的那一个我:对于在文学、小说、艺术、古今中外无数给过我教益的同行而言,我永远不配在任何意义上充当主角。我会常常依孟子句式想到的警语去醍醐自己:小说为贵,生活次之,我为轻。”
有小说的生活,味道好极了
“我是一个要把小说写作当成一生的事情来做的人,对于小说与生活之关系这样一个大问题,我不能没有自己的思考。”
在刁斗看来,所谓有小说的生活,包括两个方面:一方面是读小说,一方面是写小说。“也就是说,在我的主要生活时间里,物质的我应该以独处的形式存在,而精神的我,则要么与加缪、卡夫卡、博尔赫斯为伍,要么与青青、小小、余一(小说中的人物名字)结伴。只有这样,我才会感受到较为踏实的快乐和幸福,甚至严重一点说,这也为我还有必要活下去准备了一条堂皇的理由。”
“生命的一次性,决定了一个生命个体所承载的东西非常有限。几乎从少年时代起,我就渴望把我的生命与文学结缘。老天有眼,它成全了我幼稚的梦想,使我得以在今天过上了一种有小说的生活,我感到满意。我现在想的,只是在读小说时,如何能读出来更大的乐趣,在写小说时,如何能写出来更强烈的快感。而其他,那些影响我读好小说和写好小说的干扰因素,我会对之采取一种虚无主义的态度,尽量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我这样讲话好像很矫情,好像我是在把自己打扮成一个超凡脱俗的清洁圣人。其实不是那么回事。我是个男人,我的欲求没有止境,但我知道什么更重要。我的意思只是,在我个人的生活时空里,只要有了小说,我就不会感到匮乏。如果在有了小说之外,我得以又拥有了别的我所需要的东西,那就算是我偏得了。因为我觉得,别人的小说也好,我的小说也罢,本身就是一处处可以容我任意畅游的完整世界,其间所呈现的生活情状,是我们借以生息繁衍的这个当下世界所无法提供的。它能使我获得更高级、更真实、更有力量也更意味深长的审美愉悦。至于这个世界是雄浑广袤还是纤细狭小,那就无所谓了,只要它对我来说亲切、神秘、怪异、感伤……也就够了。我相对比较容易满足。因而,在我看来,那种有小说的生活,不啻是一种完美的生活。”
“当然我也非常清楚,不论选择一种怎样的生活,都离不开起码的物质保障,即吃穿住行等实际问题的基本解决。这些我都想到了。所以我的前提是,我所过的那种有小说的生活,是设置在弗吉尼亚·伍尔芙的‘一间自己的屋子’里的生活。另外,我也不是一个寡见薄识的井底之蛙,我知道小说之外的世界有多辽阔,小说之外的物事有多丰饶:比如贝多芬的音乐或罗丹的雕塑,比如欧几里得的几何或爱因斯坦的物理,比如希特勒的战争或斯大林的权力……他们都可以认为自己的生活妙不可言,这与我并不矛盾。在这里,我说的是我。”
“我知道,有小说的生活,对我来说,套句广告用语就是:味道好极了。但是我更知道,我用我的整个身心去享受那种有小说的灵化的生活,并不是为了作茧自缚,而是为了更好地去享受那足以包容小说包容一切的物化的生活。在那样一种生活里,我的爸爸妈妈,我的兄弟姐妹,我的爱人朋友,会像加缪、卡夫卡、博尔赫斯一样重要,会像青青、小小、余一一样重要,甚至,应该说肯定,会比他们还要重要。”
本版稿件均由辽沈晚报、聊沈客户端记者李爽采写;图片由采访对象提供
阅读和写作是一项
诚实积极的劳动
在刁斗看来,小说的阅读和写作,是高度个人化的内心体验,来不得半点粉饰与虚假。读了、写了,从而享受到了读写的快乐,那是自己的事情。同样的道理,读了、写了,没享受到其间的快乐,那也是自己的事情。这是精神自食其力的典型个案。
在这个精神自食其力的春种秋收过程中,用来灌溉心灵的,不是权谋,不是贪欲,不是附庸风雅,不是人云亦云,甚至都不仅仅是技巧。需要的是智慧和诚实。智慧和诚实通向美,通向真实,通向真理。
小说的妙处在于,它从来都不是一个社会的主流话语,因而它会远离教化、远离承诺、远离表白,也即远离谎言。它和蔼可亲而又高高在上,目光透辟,条理清楚,就像一面最难于污损的镜子,无情地照耀出我们每个人自身的邪恶与善良,使这个世界和世上之人都真实化、实际化。一旦站到了这样一面真实并且实际的镜子前边,我们便能发现:原本我们视若泰山的,其实轻如鸿毛;原本我们弃如弊屐的,其实价值连城。我们也由此才得以重新认识那些被扭曲了的词汇及其含义:责任、良知、爱,背叛、轻蔑、恨,还有同情、怜悯、痛惜、厌恶……
渴望自由是人的天性,谁都懂得肢体被缚的滋味不好。事实上,肢体之于自由,只是束缚的一个皮相部分,只有当自由属于心灵,当想象力得以最大限度地驰骋的时刻,才是彻底获得解放的时刻。
“我读或者我写,我驾驭的不仅仅是文字,我创造的不仅仅是故事;我读或者我写,我本身即成了我所需要的最实际的上帝,我得以主宰世界,挥斥宇宙。真正的自由不在身体之外,它是身体之内感觉上的财富。有了自由,才能有梦想,有了梦想,才能有创造。博尔赫斯直到六十多岁才开始他的第一次婚姻,可是结婚不久就又离婚了。当他谈起对前妻的看法时,遗憾地说:她从不做梦。”
用刁斗的话说,阅读和写作小说,不仅是一项诚实的劳动,更是一项积极的劳动。在一个欺世盗名和巧取豪夺畅行无阻的时代里,诚实的劳动已属难能可贵,它是不同流合污的一种标志。但是,积极的劳动则在反抗堕落的同时,还能尽可能地使人的生存态度趋于端正。
读写小说,不一定就能使灵魂获得最大限度的提升,但它肯定能把功利的欲求控制在最低点上。因为小说所具有的功用,毕竟只是一种无用之用,即使某些读写的确是一种夹带私货的目的性读写,它在总体品格上的纯洁性也不容抹煞。小说既不是知识也不是工具,它从来都只与人的精神领域搭界。远离俗世,排斥私欲,这才是它的本质特点。所以,如果说诚实的劳动可以使人有所依凭、获得救助,那么积极的劳动,则能使人最终寻来意义、找到信仰。
“我能以我自己认为高尚和快乐的方式,嬉戏在我自己的丰富之中——阅读和写作,玩牌和聊天,这足够了。”刁斗说。
人物简介:
作家刁斗,原名刁铁军,1960年生于沈阳,1983年毕业于北京广播学院,曾当过新闻记者和文学编辑,现居沈阳,专事写作。
已出版的著作单行本有诗集《爱情纪事》,随笔集《一个小说家的生活与想象》,长篇小说《私人档案》《证词》《游戏法》《欲罢》《代号SBS》《我哥刁北年表》《亲合》《圣婴》,小说集《骰子一掷》《独自上升》《痛哭一晚》《为之颤抖》《爱情是怎样制造出来的》《重现的镜子》《实际上是呼救》《情书考》及《出处》。另有被译为法语及英语的数本小说集在海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