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北京城头“五面旗帜”的记忆

辽沈晚报 2019年07月29日

新中国成立前,孙敬修在电台播音后回家的老照片。 辽沈晚报、聊沈客户端主任记者 张松 翻拍

孙敬修是汉人,出生于清光绪二十七年九月初一,就是一九零一年公历十月十二日。孙敬修出生的前一年,八国联军进北京;孙敬修出生的前一个月,清政府和八国联军签订了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中国陷入水深火热中。在这位“世纪老人”九十年的生命历程里,经历了清朝、北洋、日伪、国民政府、新中国“五个时代”,他对“五面旗帜”的岁月回忆,是二十世纪中华民族那段跌宕光阴的真实记录,是新旧社会的鲜明对比。

清朝“黄龙旗”:老百姓民不聊生

孙敬修最早见到的,是绣着一条张牙舞爪大青龙的清朝“黄龙旗”,那时有皇帝,皇帝住紫禁城,就是现在的北京故宫。那时候,阔人家一个个长袍马褂,吃得肥头大耳,在街上提笼架鸟、横冲直撞,可是穷人们的日子却过得比黄连还要苦。

孙敬修小时候住的所谓“窝棚”,就是用几根棍子,靠着城墙支起来,顶上苫(shàn)上点破席的简易棚,冬不挡风、夏不遮雨,他的哥哥和姐姐,就是死在这个破席棚子里的。一年夏天,吃饱了饭没事干的阔人家少爷从城墙上往下推砖头,把孙敬修的哥哥砸得头破血流,姐姐的腿骨被砸折,俩人伤得很重,没钱治伤,不久惨死。

孙敬修五岁时,当洋车夫、靠卖苦力吃饭的父亲为改善家里的贫穷生活,铤而走险到非洲挖金矿,当劳工。过了三年,父亲出洋回来,没带回金银财宝,只带回走时的破铺盖卷儿。他在非洲矿底当了三年牛马,弄了一身的伤,一身的病,外国老板根本不拿中国人当人看!父亲回国不到两年,不到四十岁就病故了,那时孙敬修才九岁,还有一个刚会吃奶的小妹妹。

在孙敬修的记忆里,那时的北京城,没有自来水和电灯,也没有柏油马路,更没有汽车、电车,交通工具有马和轿子,还有人力车和一个轱辘的手推车。除了通往皇宫去的路是大石头铺成的外,街道大都是碎石土路,每遇刮风下雨,便是“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

那时的卢沟桥,是一座“灾难桥”!卢沟桥边的老百姓,让水灾、旱灾、虫灾,各种天灾人祸害苦了,冬天,有人冻死在桥头;夏天,有人饿死在桥头……

那时在北京住的洋兵,谁也惹不起。孙敬修经常在大街上看见洋兵打中国百姓,受苦最深的是那些人力车夫。

北洋政府“五色旗”:一切如故

孙敬修十岁那年,清帝退位。“黄龙旗”被取消了,北京城头升起了“五色旗”,旗上是红、黄、蓝、白、黑等五种颜色,象征着汉满蒙回藏五族共和,“国父孙中山”的名号家喻户晓。看到这“五色旗”,孙敬修充满希望,老师对他说:“革命成功了,皇帝倒台了,外国兵再也不敢在中国为非作歹了!”。

可是,这之后,孙敬修看到的却是“城头变幻大王旗”的军阀混战,看到的是奉系军队以及其他一些军纪败坏的部队,到城里买东西,张嘴就骂、举手就打的现实。

在灯市口华语学校当教员时,孙敬修听过冯玉祥将军的讲演。冯玉祥是个大高个儿,身着灰色军装,脚上穿着一双布鞋,腰间系着皮带,他说南方某军队是“双枪兵”,一杆是步枪,一杆是大烟枪,扛大烟枪、抽大烟的军队,怎么能打胜仗呢?

“黄龙旗”换成了“五色旗”,寄居在大妈家的孙敬修仍然当“使唤小子”,外国兵仍然在北京横行霸道,东交民巷仍就驻扎着外国兵……一切还是老样子。

国民政府“青天白日旗”:

老百姓的“窝头危机”

1927年,北京城挂的“五色旗”摘了下来,换上了国民政府的“青天白日旗”。这时的孙敬修,已从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成为一个二十七岁的小学教师,他见惯了中华大地的战火纷飞,写过一篇题为《论党争与国家兴衰之关系》的文章,谴责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的残酷现实,对此深感厌倦。

从1927年以后,孙敬修的孩子接二连三的出世,他虽然在汇文一小当初级部主任,但终究是个“穷小教”,生活的重担压得他步履维艰。为了让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好一点儿,孙敬修简直拼了命,下了课就跑电台,除了国营的北平电台,还去了几家私营电台,什么“民生电台”“华生电台”“胜利电台”,只要请他去,他就去,讲《聊斋》《一千零一夜》《福尔摩斯大侦探》……就这样,家里还常常出现“窝头危机”。

为了多挣几个钱,孙敬修又接了晚上教家馆的活儿。那时候,阔人家为了壮门面,讲究家里得有“天棚、鱼缸、石榴树、肥狗、胖丫头、家庭教师”,家庭教师排在“肥狗、胖丫头”之后,阔人家叫孙敬修去给他们家的孩子做家庭教师,好在人前夸耀:“瞧!我把在电台讲故事的孙敬修雇到我们家哄孩子了!”

教完家馆,天大黑了,孙敬修忍着饥肠,骑破车回家。扒几口饭,又得赶着给学生改作业、批卷子、备课、写故事稿。冬天的日子最难熬,夜里,屋里的炉子灭了,很冷,孙敬修披着棉被坐在炕上开夜车。

一个冬天的晚上,孙敬修教完家馆,顶着西北风,蹬着自行车往家走。快到家了,街上的路灯被大风刮坏了,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清。孙敬修骑着骑着,车把一歪,连人带车滚到了路旁的明沟里。那时候,街两旁的明沟是流脏水用的,孙敬修忍着疼,把自行车从沟里拖出来,坐在沟边,揉着被摔疼的腿,忍不住掉下泪来。穷小教、穷小教,这份罪,熬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啊!掉一阵眼泪,还得忍着疼往家蹬,到了家,怕妻儿担心,孙敬修还得装着没事儿一样,笑呵呵的,就是为了全家能吃上窝窝头啊!

日本侵略者的“膏药旗”:

亡国奴的滋味

1937年7月7日晚,日本军队进攻宛平城,卢沟桥畔炮声隆隆,好多中国将士牺牲了,有更多的人受了伤,陆续送回城里,住在北京城的医院。孙敬修带着学生去慰问伤兵,给他们演节目、写慰问信、做慰劳品,还给伤兵唱“打倒日寇,保卫中华”的爱国歌曲。但北京终究没有保住,不久就沦陷了,日本军队开进了北京城,北京城头挂起了日本的国旗,中国人戏称为“膏药旗”,这是孙敬修在北京城头看到的第四面旗。

从那时起,中国人成了亡国奴,孙敬修所在的“汇文一小”改名为“盔甲厂小学”,来了个日本教官叫大桥,四十多岁,成天绷着个脸,谁见了他都得鞠躬敬礼,大桥成了学校的“太上皇”。他规定,学校的老师和学生全得学日语,作为一个中国人,谁没点儿民族自尊心呢?这亡国奴的滋味,真是不好受啊!

据孙敬修追忆,日本统治北京期间,中国老百姓连玉米面都难吃上,只配给混合面。这种混合面,既不好看,又不好吃,里边掺了不少麸子、橡子面,有时候还有锯末和老鼠屎。每天吃这个,老百姓个个面黄肌瘦,混合面不好消化,人都拉不出屎来。就这,还是配给的,得排队去挤。

那年月,什么都缺,为了买点煤,得先领购煤证。为抢到煤票,大半夜就得在东交民巷东口的大铁门外头排大长队,一站半夜,冻得直哆嗦。到天亮,大铁门一开,人们拼命往里跑,都怕抢不到煤票,有的跌破了头、摔伤了腿,好不容易领到煤证,自己还得到朝阳门外去拉煤,拣煤核儿。

那时的饭桌上,很难见到菜叶。秋天,城外大白菜收割了,家人就去菜地里拣扔下的白菜帮子、烂菜叶儿。拿回家,洗洗,用清水加盐煮煮,就算是饭桌上的“美味佳肴”了。

那时,连日本小孩都敢欺负中国人。一个日本小孩竟把长竹竿伸进孙敬修的自行车轱辘里,车条断了好几根,孙敬修也摔了大跟头,淘气的日本小孩在一旁又蹦又跳……人在屋檐下,孙敬修敢怒不敢言。

为补贴家用,孙敬修除教课外,还自制冻疮药,每块定价两角钱,卖一块能赚两三分。挤煤证、拣煤核儿、拾菜叶、卖冻疮药,这就是孙敬修亲身见证的日本“膏药旗”下的亡国奴生活。

那时,孙敬修想通过在电台讲故事的方式,传播爱国主义,比如《大鼻子象也知道爱国》,以此发泄对日本人的愤恨!他借用《老黑奴》的曲调,编了个《灭蝇歌》,日本人听出了孙敬修的“弦外之音”,不准他以后再讲这样的故事、唱这样的歌。孙敬修一气之下,打算就是穷死,也再不到电台讲故事了,再不受日本人的气了!这时,一个在电台管少儿节目的叫王栋岑的人找到他(这个人的真实身份是地下党),劝告他:“孙先生,您听我一句话,中国小朋友愿意听您讲故事,您不讲了,他们多失望啊!电台的‘儿童时间’,由一个中国老师讲故事,起码可以把这段时间给占领了呀!”

王栋岑还建议孙敬修在电台播节目时,改名字,以避日本人的耳目,叫“柳稚心”,孙敬修言听计从,他用这个“假名”,一直讲到日本投降。

日伪时期,是灾难深重的八年,生活艰难,人格受辱,孙敬修简直失去了生活的希望。在这心酸的八年间,孙敬修先后失去了三位亲人:二女儿孙爱来、伯父、母亲,他们全没能看到光复的那一天。

国军入城 物价飞涨生计艰

1945年,日本投降了,举国欢庆,人人欢庆,北京城的老百姓,为了发泄八年亡国奴的仇恨,捣毁日本商店,烧毁日本膏药旗,青天白日旗在北京城头高高升起!

听说中国军队要来了,孙敬修和老伴一大早就随着人流,来到了前门火车站,欢迎国军入城,大家喊着口号,想着这八年受的苦,鼻子一阵阵发酸。可是,孙敬修见到的国军,一个个萎靡不振、懒懒散散,脸上一点笑容儿也没有。维持秩序的警察对欢迎的人群吆三喝四、横眉竖眼。这时,突然起了大风,飞沙迷得人睁不开眼。

从“八一五”日本投降以后,孙敬修在电台讲故事,又恢复了“孙敬修”的名字,可是没过多久,孙敬修心中的热情就凉了。国民党的接收大员,一批又一批地来,他们发了横财。日本人走了,美国兵又来了,他们驾着吉普车,在街上横冲直撞……难道,这就是老百姓苦盼了八年的“光复”吗?

日本统治时期,中国老百姓已够苦了,可是光复以后,物价像火箭一样往上飞,这叫老百姓怎么活呀?于是,孙敬修编了《物价歌》,在电台播唱,唱唱这样的歌,替老百姓发泄胸中的闷气。

那时,国民党军队在战场上连连败退,北京城里老百姓的生活更不安定了。各小学实行了“裁员减薪”,不少教师失了业,就是没失业的教师,每月也只能发半薪,这让人怎么活呀!小学教师实在憋不住了,组织了罢教游行,孙敬修也参加了。

不久,北京城被解放军包围了。那时北京城的国民党高官,都在琢磨逃跑的办法,东单的古牌楼被拆了、大树被拔了,临时修了个飞机场。哈德门内的大街上,用席子支起一道墙,把飞机场围了起来,不让老百姓往里看。即便这样,国民党的电台、报纸,还在吹什么“节节胜利”。孙敬修和老伴等孩子睡了,听共产党的“新华广播电台”,在苦难中盼希望,盼着北京和平解放。

北京城飘扬起五星红旗:

“穷小教”喜获新生

1949年2月3日,北京城举行了十分隆重的解放军入城式。千家万户的大人、孩子兴高采烈地聚集在大街两旁。这时,孙敬修已经是年近半百的人了,仍和许多素不相识的人一起,站在东单十字路口,此时此地,抚今追昔,他心潮起伏、思绪万千。孙敬修抑制着内心的激动,挥动着手里的一面纸做的三角旗,上边是他亲自写上的三个字:“真高兴”,这是他的心里话。

孙敬修多年后回忆,那时,解放军的战士走过来,他们满脸风尘,朴实憨厚;解放军里那些“当官的”,也是一身旧棉衣,一脸的和气。炮车和坦克车开过来了,轰隆隆,震撼着古老的北京城的大地,炮筒上挂着鲜花,坦克兵从炮塔里探出身来,向北京城的人民敬礼。人们跳跃着、欢呼着,孙敬修和千千万万普通人的声音融汇在一起:“庆祝北平(北京旧称)和平解放!”“热烈欢迎中国人民解放军!”

1949年10月1日,天安门前举行“开国大典”,下午4时,当看到天安门前一面五星红旗高高升起,听到毛主席那句话“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孙敬修的热泪顺着面颊淌下来。他和小学老师们一起高呼:“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在这个人民中国的新纪元,他忘了渴、忘了累,并暗下决心: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做一个合格的人民教师!

1988年7月1日党的生日那天,88岁的孙敬修在自己的回忆录中,写下了这样一段语重心长的结束语:我在过去的八十七年里,经历了北京城头飘扬的“五面旗帜”,如果少年朋友们看了这本书,能了解到一些中国现代的历史,明白了一些道理,那就是我最高兴的事了。

辽沈晚报、聊沈客户端主任记者 张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