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赓哲
马亲王(马伯庸)的小说《长安十二时辰》会再火一把,这一点我不会怀疑,读过马伯庸的其它作品、看过他的微博的人都不会有怀疑。毕竟小说的精彩和亲王的文笔放在那里,毋庸置疑,我想说的是自己的感受。
马亲王是个勤奋的人,为了写书可以大量阅读史籍,在知网上下一篇篇专业论文加以阅读,甚至自己画地图、做模型。同时大约也是个幸福的人,因为他可以把自己的爱好与职业结合起来,对于文史的爱,对于古人所思所想的“了解之同情”、天生的幽默感使得他可以游刃有余地塑造“他的历史”和“他的世界”,这里有调侃外加想象力的《殷商玛雅舰队征服史》,有天马行空的《龙与地下铁》,这是一个儿童睡前爸爸给他讲的故事,是一个童心未泯的成年人独处时脑海遐想能逗笑自己的故事。
而这部《长安十二时辰》则是一部替唐人完成英雄梦的书。唐代是一个充满侠气的时代,《聂隐娘》那部根据唐代笔记小说改编的电影只不过触其皮毛,李白《侠客行》说“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杜甫《追怀》说:“邑中九万家,高栋照通衢。舟车半天下,主客多欢娱。白刃雠不义,黄金倾有无。杀人红尘里,报答在斯须。”这里说的是当时河南地区任侠的民风。唐代一方面有文学作品里飘飘欲仙的美好,一边又有着民间豪壮雄迈的快意恩仇,在唐人笔下经常可见杀人、报仇、报恩、黄金,真武侠世界。与宋代以后的侠客故事不一样,唐人的爱恨情仇非常直白,还没有沾染上说教、灌输道德教化的习气,他们的侠客凭着良心、亲情、直觉做事,看他们的事迹,有中学里高年级大哥义务帮忙打架的感觉,《柳毅传》里的钱塘君为侄女受虐发千里之怒,《国史补》里的李勉故事里侠客只因听见恩将仇报的事情就手刃贱人夫妻,晚唐以前的侠客小说里,甚至侠客不需要高深的武功,只需要任侠的作风即可。马亲王毫无疑问是这种侠客风气的欣赏者,而且他有着自己的不甘,似乎不甘于让唐人的任侠只在个人情仇层面徘徊,又不甘心落入宋儒空洞的说教模式里,他把目光投向了更为辽阔的历史大背景上。
作为一个唐史研究者,我在《长安十二时辰》里看到了唐人的焦虑,天宝年间的盛世繁华背后蕴藏着种种危机,皇帝本人对自己平衡术的自信、官场的腐败与波诡云谲、河北的胡化、边境军将势力的渐渐坐大都在将国家推向深渊,而当时的人,或者浑然不觉,或者无能为力,这是一段令人惋惜的历史,而马亲王另辟蹊径,他要用文学的笔和现代人对历史的反思将这段历史写下来,而且让它好看、好听。皇帝的昏昏然、突厥人的狡猾与刻骨仇恨、太子李亨的憋屈郁闷、官场的尔虞我诈,都被他用文学的笔描绘出来,而且加上了吸引现代人的悬念和快速的节奏,一切都在十二时辰内完成,电光火石,一个英雄和他的同伴,完成了对阴谋的揭露和遏制,而幕后黑手的真实面目罩上了种种面纱,要一层层揭开,才有出乎意料的发现。这是不是又有了现代悬疑片甚至西部片的味道?
能把现实和古史结合起来,并且显得那么自然,恐怕也就非马亲王莫属了。他的种种刻苦和用心在细节里也有体现,他不相信纸面上的历史,他在用自己的头脑和笔创造纸背后的历史,种种细节体现出用心,也体现出他好玩的一面——他要把唐代的人物包括那些著名的或者非著名人物人物编入故事里,似乎在为历史上他们的真正行为背书或者提供延展,如同一个儿童指挥兵偶打了一场自己理想中的仗,比方说:
张小敬——在真正的唐史里只在《安禄山事迹》中出现过,就是他在马嵬驿率先发难,一箭射中了杨国忠。其余事迹不详。
姚汝能——《安禄山事迹》的作者,真实的他事迹不详,我们只知道他担任过华阴县尉等职。
李泌——一个传奇宰相,身为道士,历经玄、肃、代、德四朝,屡次出山,屡次被迫隐居,军国大事皆与闻,历经杨国忠、李辅国、张良娣、鱼朝恩、元载等人的迫害打击而不倒,多次保护代宗、德宗、建宁王等,但是其人好道,他的儿子李繁又得罪了朝中清流,导致他的历史名声不显,只有靠李繁《邺侯家传》才得以流传,司马光倒是对李泌推崇备至,可《旧唐书》等则冷冷待之。
曹破延——我想这个名字是马亲王脑洞大开的结果,史上查无此人,但是他的名字却很有代表性,一方面具有西域特色,一方面极可能是马亲王看了敦煌吐鲁番文书的结果,因为这种名字常见于出土唐代文书中,比如张破袋、王狗儿之类,马亲王看来连一个虚构人物也要竭力盖上时代的印章。
这些人物和他们的事迹,是一颗颗散落的珍珠,而马亲王的笔则是一根链子,将他们串联了起来,让他们的情愫、抱负得以总的爆发,似乎也在为历史上他们的所作所为寻找答案,坦白来讲,马亲王有唐人的家国情怀和恨意。他在解构并重建“自己的唐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