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萌萌
一早起床,最先听到的,必定是那声音苍老、略带沙哑的叫卖,这沙哑极具力道,仿佛千万碎金,刷啦啦穿过窗玻璃,直扑我的耳朵:虾——米嘎嘞,虾——米嘎……我侧耳听过之后,狐疑地看向母亲,母亲和父亲对视一下,同时偏过头,静静地等待下一声悠扬响起,结果还是难以破译。直到有一天,母亲按捺不住走出院子,怀着揭晓谜题的兴奋,叫住穿一身洁白制服的老头儿,走到近前,看他利落地揭开雪白的麻布。母亲的心跳略有加快,一眨不眨地盯住他灵活的手,嗬,盖在下面的,原来是香甜劲道的江米糕。米糕上的红枣蒸得又甜又糯,在童年的目光看来,就像皇冠上的红宝石——尊贵,不可多得。我满足地咀嚼着母亲提回的江米糕,体味那不可多得的筋道嚼劲。江米和红枣混和一体的香气,像光滑细腻的丝绸,纠缠着因为寡淡而倍加敏锐的味蕾,直到多年后旧事重提的言说里。
街道上的吆喝声,顶数夏天最为频繁。冰棍、赤豆冰棍、绿豆冰棍、山楂冰棍、奶油雪糕……从那些年的吆喝声中,一个县城里长大的孩子就记录下这么多种类。也许,还有过别的,真的想不起来了。坐立不安的夏天,还有什么比远远传来的叫卖声更牵动一个孩子敏感的神经?尤其是这个孩子,生活在一间处处别扭时时纠结的西厢房里。
厢房里的孩子还有什么想头?躺在凉席上,像一条风干的鱼一动不动,朦胧入睡时,传来一声模糊的吆喝:“冰——棍——冰——棍——不甜不要钱咧。”她忽地睁开眼睛,猛力扯一把耳朵,是真的吗?就在她侧耳凝神之际,传来稍为清晰的第二声吆喝。她准确捕捉到声音的方位,是打东边过来的。她迅速跑到外间,紧张地招呼母亲,快,卖冰棍的来啦!好像迟一点,那卖冰棍的就像夜空里的彗星,从大门口“嗤”地一下子滑过去了。
其实,卖冰棍的还有好一段路走过来。有几回,东边远远来了一个挎着冰棍箱子的人,走一忽儿,还要歇一歇。走近了看,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老太太慢性子,接过钱,抹一下额角的汗,再打开竹壳暖壶,拔掉堵了手巾的木塞子,伸手提棒冰的时候,一股森凉的白气冒出来,冰棒还没吃,那股凉爽劲已浸入肌骨。
听过一段《卖估衣》的相声。表演者把解放前老北京各种行当的吆喝一一操练过。那种吆喝,千真万确是唱出来的,说唱的腔调各具特色,吆喝的唱词也极富文学性。想起汪曾祺老先生提到煤炭铺门额上题:“乌金墨玉,石火光恒。”随口一读,那就是诗。接生婆门口写的是:“轻车快马,吉祥姥姥。”平常言语,诸多悬念转瞬化作洋洋喜气。这都是民间行当闪现出的艺术的辉光。显然,童年的县城里,那些走街串巷的吆喝要逊色得多,诸多衣着黯淡的往来吆喝,喝念的是“磨剪子嘞,戗菜刀!”也有“破烂的卖钱!”“收头发,收长头发!”这些怪声怪气的吆喝直白得很。如今的童年,再看不到沿街叫卖的民间图景,随着吆喝声渐渐沉寂,一个时代的面影消磨净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