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崇焕的墨宝:听雨。
兴城内的“蓟辽督师府”匾额。
兴城火车站前的“蓟辽督师”袁崇焕塑像。
从某种角度讲,辽宁兴城这座悠久的滨海名城,可以说是为一位历史人物“量身定做”的,他叫袁崇焕。
在兴城,放眼四顾,袁崇焕的身影无处不在:火车站前的威武塑像、城头的“红衣大炮”、督师府的街头提示牌……连海边的宾馆名头、当地书法家的临摹诗抄,均与此人的事迹形影不离。可谓:宁远不提袁崇焕,纵来兴城亦枉然。
袁崇焕在兴城留下的 “字与诗”
袁崇焕生前的最高职务是明末“蓟辽督师”,提“先斩后奏”的尚方宝剑,兼领兵部尚书衔。明朝倾举国之力打造的“东北重兵集团”——关宁铁骑,掌握在他一人之手,那是大明王朝的“命根子”!这支部队,影响了明末清初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政坛走势,直到吴三桂建立大周反清失败后,“关宁铁骑”才最终退出了历史舞台。此外,袁崇焕还兼负蓟镇长城的陆上防务、登州(今山东蓬莱)与天津卫的海上防务,权位之重可见一斑。
关于袁崇焕的故事,在民间家喻户晓:宁远炮伤清太祖、崇祯误信反间计……其功过评鉴、历史定位,暂且不表,漫步兴城街头,由随处可见的袁崇焕传世的“字与诗”,便可大体摸清此人的生平遭际与心路历程。
袁崇焕的书法,造诣不浅。在中国古代,借严格科考状元及第,凭十年寒窗苦读方跻身上流社会的,哪有白给的?目前确认为袁崇焕书法真迹的,有五个字:一是他在福建邵武当知县时题写的“聚奎塔”;二是他闲居时所书的“听雨”,均师法颜体,前者霸气侧漏,后者藏锋于中,他的志向与纠结,他的感动与感伤,皆蕴于这五字之中了。
袁崇焕的平生诗作,传世十首,他的诗写得不错,其中几首,是他一生心曲的流露,值得一读。
《无题》
记得相逢一笑迎,亲承指教夜谈兵。
才兼文武无余子,功到雄奇即罪名。
慷慨裂眦须欲动,模糊热血面如生。
背人痛极为私祭,洒泪深宵哭失声。
这是袁崇焕纪念自己的一位老朋友、抗金(后金)名将熊廷弼所写的诗,“才兼文武无余子,功到雄奇即罪名。”乃名句。袁崇焕想不到的是,此话最终也应验到他身上,他比熊廷弼死得更惨!
《偕诸将游海岛》
战守逶迤不自由,偏因胜地重深愁。
荣华我已知庄梦,忠愤人将谓杞忧。
边衅久开终是定,室戈方操几时休?
片云孤月应肠断,椿树凋零又一秋。
这是袁崇焕斩杀另一位边关大帅毛文龙后写的诗。“五年复辽”的躁进、“同室操戈”的苦闷、“前程堪忧”的忌惮,令手握大权,正处人生峰巅的袁崇焕心怀忐忑、坐卧不宁,他的厄运即将扑面而至,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南还别陈翼所总戎》
慷慨同仇日,间关百战时。
功高明主眷,心苦后人知。
麋鹿还山便,麒麟绘阁宜。
去留都莫讶,秋草正离离。
“心苦后人知”,是袁崇焕留给后人的话:不在局中,怎知艰难?非设身处地、感同身受,又何言理解?古今一理,大同小异。
《临刑口占》
一生事业总成空,半世功名在梦中。
死后不愁无勇将,忠魂依旧守辽东。
这是袁崇焕被绑赴刑场、凌迟处死时的口占绝命诗。他死得非常惨,被剐了上千刀,老百姓生吃了他的血肉!别到了人生的转折点、最后时刻,才突然猛醒:自己曾经热爱的、欣赏的、忠诚的、为之奋斗的人、事、物、理念与理想,原来都是幻觉与假象,原来都是错的!这或许比惨死,更令袁督师崩溃了。
兴城怀古,世人对袁崇焕的纪念与反思,或许应从这最悲情的一刻开始。
为袁崇焕守墓近400年的
广东佘氏
在兴城“蓟辽督师府”的袁崇焕纪念堂,存有两份没有标注的国外报纸,置于角落,鲜受关注,已落满灰尘。报道内容讲述了一位今年已八十高龄、名叫佘幼芝的北京女士与其家族的悲情故事。因为这个感人的故事,佘幼芝曾于2004年位列“感动中国十大新闻人物”一席。佘幼芝叙说了一个离今世十分遥远,对只关注个人利益名位,只强调自我存在的人群或许很难理解的字眼与概念:忠义。
佘幼芝的先祖是广东顺德人,是袁崇焕的广东同乡,职位是谋士。袁崇焕在北京被崇祯凌迟处死后,这位佘谋士冒着生命危险,将挂于旗杆示众的袁崇焕头颅取下,葬于当年广渠门外的一处荒郊野地,即今北京市崇文区东花街某处。过去,那里曾叫“佘家馆”、“广东义园”,现在那里已被开发为高档住宅小区了。
秘葬袁崇焕后,佘谋士自此隐姓埋名,临终前留下遗嘱:佘家人不准回广东老家,不准当官经商,要世世代代为袁督师守墓!这一守,就守了近400年。
在北京城风云激荡的这近400年时间里,江山易主、政权迭换,为了这份先祖的郑重承诺,佘家后人不知经历了多少艰辛与磨难,不知忍受了多少委屈与白眼,整整传了17代人,始终不离袁督师左右。
仅在佘幼芝这一代,为了恢复上世纪六十年代被砸烂的袁崇焕墓,她四处奔走求助,很多人不理解,她如此坚持,到底为了什么?甚至连她的丈夫都提出异议,俩人差点为此打离婚。后来,佘幼芝的幼子南下守护袁崇焕的衣冠冢,出了车祸……
一些存心不良的人故意给佘幼芝抹黑:因为佘幼芝的爷爷曾过继给满族人,这些人就造谣,称佘家为袁崇焕守墓是一桩骗局,从头到尾都是瞎编的,是糊弄人的,不过是为了个人利益赚泪点、造噱头。言下之意:世上只有利益二字,人,都是自私的。
这个事,后被一位美国记者所知,在了解了此事原委后,这位记者感叹道:“我们美国立国才200年,你们佘家却为袁崇焕守了300多年墓,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支撑你们家族走到今天?”佘幼芝只回答了两个字:忠义!
佘幼芝,与她身后那座孤单的“有明袁大将军墓”,及她的家族世代信守的“忠义”二字,对许多迷茫的现代人而言,不啻警世之告。
袁崇焕之死
充满历史悲情
中华历史上下5000年,不知有多少帝王将相、文臣武将如过眼烟云般湮没于历史长河中,如今能为后人热议,并引发争鸣者,屈指可数,明末蓟辽督师袁崇焕便是其中一位。
袁崇焕带兵取得过宁远大捷、宁锦大捷,在北京保卫战的广渠门、左安门血战中,也有上佳表现,清太宗皇太极对袁崇焕颇为忌惮,感叹“十五年来,未尝有此劲敌也!”
为除掉在战场上难以击败的袁崇焕,范文程献计皇太极,密谋策划了类似三国蒋干盗书的反间计,令多疑的崇祯皇帝误判袁崇焕通虏谋反,在两国交兵的生死时刻抓捕领军大帅、自毁长城。
崇祯处死袁崇焕时,列出如下罪状:袁崇焕付托不效,专恃欺隐,以市米则资盗,以谋款则斩帅,纵敌长驱,顿兵不战,援兵四集,尽行遣散,及兵薄城下,又潜携喇嘛,坚请入城,种种罪恶。
客观而言,袁崇焕依律当斩,这些罪名并非强加于袁崇焕的,但在当时的复杂历史条件下,袁崇焕的种种举措确有难言之隐。
袁崇焕杀毛文龙是为了统一辽东兵权,实践他向皇帝承诺的“五年复辽”的惊人承诺,但毛文龙是明朝的一品大员,没有皇帝的直接指令,正二品的袁崇焕竟敢越级杀人,这是无视皇权的胆大妄为。毛文龙固然拥兵自重,贪污军饷,劣迹斑斑,但他管辖的东江镇实乃后金的心腹大患,毛文龙的军队牵制了后金兵力,皇太极之所以不敢大举进兵中原,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忌惮毛文龙断其后路,袁崇焕擅杀毛文龙,党同伐异却亲痛仇快。
袁崇焕接济蒙古诸部粮草,实为团结蒙古作为阻挡后金的屏障羽翼,本是好心,却不料,时逢饥荒的后金密遣大批细作深入蒙古部落,将蒙古人从袁崇焕手中得来的救济粮草运回自家大营,袁崇焕的一片苦心却反助后金挺过了饥荒,无异养虎为患。
皇太极无法打通袁崇焕镇守的宁锦防线,只能绕道辽西,突破明军防守薄弱的喜峰口关隘南下,措手不及的袁崇焕只能匆忙带兵回援。他试图避免与战斗力超强的满清骑兵提前决战,他的战略思想是“先守后攻”,这一慎重亦保守的战略战术虽然保全了精锐明军的实力,却令京师重地惨遭清军劫掠屠戮,无论是王公贵胄,还是平民百姓,其生命财产均蒙受了巨大损失,袁崇焕自然沦为众矢之的,也为其日后的杀身之祸埋下了凶险万端的伏笔。
袁崇焕死后,他的兄弟妻妾被流放,家财尽没入官。《明史。袁崇焕传》载:“初,崇焕妄杀文龙;至是,帝误杀崇焕。自崇焕死,边事益无人,明亡政决矣。”这段议论堪称公平持正之见。
有关袁崇焕的争议
百年未休
令人困惑的是,在袁崇焕死后的近400年时间里,有关他的褒贬毁誉依然不绝于耳。最开始,他被明廷视为逆种叛臣。到了清代,乾隆皇帝念袁崇焕忠勇为国,蒙冤屈死,不仅还袁崇焕一个清白,还派专人寻访民间,准袁崇焕后人入朝为官。而在一些抗清人士看来,乾隆为袁崇焕平反昭雪,是出于“褒清贬明”的政治目的,因为只有烘托袁崇焕的战功与忠诚,才能渲染崇祯的昏庸与残暴,才能体现满清取代明朝的合理性。
清政权垮台后,在民族存亡遭受世界列强威胁之际,追念袁崇焕的思潮骤然而起。维新领袖康有为在袁崇焕墓前写下这样的挽联:其身世系中夏存亡,千秋享庙,死重泰山,当时乃蒙大难;闻鼙鼓思东辽将帅,一夫当关,稳若敌国,何处更得先生?
袁崇焕的同乡梁启超在《袁督师传》中写下了这样一段动情之语:吾粤崎岖岭表,数千年来,与中原之关系甚浅薄。若夫以一身之言动、进退、生死,关系国家之安危、民族之隆替者……于古未始有之 。有之,则袁督师其人也。
1952年,北京市政府曾要把袁墓迁到北京城外,柳亚子等社会名流上书毛主席,毛主席批示要求保存袁墓,袁墓才免遭迁动。在这份如今陈列在袁墓纪念馆的批示中,毛主席尊称袁崇焕为“袁崇焕先生”。
二十年前,一位化名“思远”的成都女子为袁崇焕创建了纪念网站,写下了后辈对这位古人的悼念哀思;近些年,时值清明节,一些年轻人身着传统汉服纷纷到位于北京广渠门东花市斜街的袁崇焕墓地拜祭;在袁崇焕的老家东莞,他的名号与圣人无异。
武侠名篇《碧血剑》中的主角袁承志,寄托着金庸先生对袁崇焕的无限敬仰,在此书的后记中,金庸对袁崇焕的赞美可谓情透纸背;前些年,一本通俗历史小说《明朝那些事儿》受到无数读者热捧,作者在写到袁崇焕时,用了这样两个字肯定他的执著本色:坚持!
与这种至高礼赞相对的是,对袁崇焕的批驳、质疑之音同样汹涌澎湃,有激愤者甚至将袁崇焕定性为“误国之臣”,痛斥袁崇焕是无德无才的平庸之辈,认为他的惨死实乃“罪有应得”。
有关袁崇焕的对峙争论还将继续下去,这种争论已不再局限于对袁崇焕本人功过是非的议论评说,而升格为对中国社会的国民性、社会结构、民族思维理念的深刻反思,在这样一个无比沉痛而艰深的争议浪潮里,袁崇焕的名字被反复提起,他的在天之灵得不到丝毫安宁。
袁崇焕不是岳飞,不是于谦,他犯有重大过失,有致命的性格缺欠,他的军事才华不要说比古之名将 ,即便与明王朝的开国功臣徐达、常遇春等人比,也颇有不及。
袁崇焕身处一个风云际会、改朝换代的动荡年代,他凭着一腔侠士豪情与书生热血,与强大的内外敌人,与自身的缺失,与江河日下的难挽形势做有如堂吉诃德式的悲剧斗争,他失败得很惨,跌得粉身碎骨。在袁崇焕身上,每一位炎黄子孙都可以平视的目光看到推己及人的局限、狭隘、无奈与困惑,也能看到那动人心魄的坚强、勇决、果敢与崇高殉道的人性光辉!
袁崇焕有一首诗,是他在辽东前线以督师身份送别弟弟回归广东故里时所作,题为《边中送别》:五载离家别路悠,送君寒浸宝刀头。欲知肺腑同生死,何用安危问去留?策杖只因图雪耻,横戈原不为封侯。故园亲侣如相问,愧我边尘尚未收。
这是袁崇焕的理想表白,这是300多年前,一位大明国里的“痴心人”与“泼胆汉”内外交困中的真情流露,他为自己深爱的病入膏肓的王朝与它所代表的文化付出了最顽强的徒劳抗争,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他的成败沉浮值得我们纪念,他的悲情故事值得后人追思…… 辽沈晚报、聊沈客户端主任记者 张松
本版图片均由辽沈晚报、聊沈客户端主任记者 张松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