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移的容器

辽沈晚报 2019年06月17日

□朱以撒

每个地方都有一些老宅子,大门敞开,让游人随时进去——和这些远来的闲人相比,老宅更是闲下太多时光。它们有的集中在一个胡同里,胡同不宽,老宅门脸也很小,跨进去觉得玄关扑面有些逼仄。走了几步才大吃一惊,觉得心理上没做准备——里边太大了,尤其是它的纵深感,可以猜度当时藏下这个家族多少声响,多少秘密。

真正住在老宅里并不舒服。从哪一年开始有人在外置了房产,陆续搬出。少了十个八个人也看不出来。搬走的人多了,空洞之气才四处流动。

老宅人去楼空,被遗弃的场面往往是蓬头垢面,鸦雀营巢,蛛网铺张。它不实用了,但审美价值却提升起来。

住在老宅时的言说,大抵围绕老宅的人事展开。直到搬出去以后,言说的话题才渐渐改变,是新的空间扭转了话头。

我一直认为一个人多搬几次家也有好处,它和新鲜的周边环境、人事关联,会生出许多新的念头。每一个陌生的环境都是很有探索意义的。现在,有的人从南方来到北方长居,有的则从北方迁到南方,习惯了这里的潮润——新的空间一定有吸引人的地方。离乡背井——时下对于这个词的解说完全可以阳光一些,对于远方,对于未知,心存乐观。

我搬到闽江边正是莺声已老的时节,江面上总是在清晨浮动着一层薄薄的水汽,很氤氲的情调。我不善水,却对水有着欣赏的兴致。每日在水边行走,看白鹭一步一啄的闲适,觉得一个人的心境若真如此,就是一只轻松的白鹭了。闽江水在流经我住的这一段似乎特别徐缓,使人不复有孔夫子的逝水之叹。一些人春冬无辍,背着浮桶下水,向江心游去,让自己的体温融在寒冷的水温里。由于水缓也就不容易获得什么戏剧性——日子平平常常就好了,如同在实地上走,在水中浮沉,每一日这般过去。一条经过楼盘的江流带来了婉约的灵气,有人来找我时,我会说沿江边走走吧。我发现来找我的人说的事都没有重要的,大都是个人对艺事的一些感受,现在沿江走,正好应和它自如的涟漪。

几年后,我又搬了一次家。那是在夕阳斜晖里,我看到了满山的芦苇闪动着银子般的光泽,素心同调,彼此俯仰。很快地,暮色下来,四处静谧,后来就看到头顶密集的星辰,心中便有一丝暗喜。在没有月亮的夜晚,一座山更显示出它的厚重和威严,尤其是星点秋萤之火掠过,更是疑幻兼有。山水如此的不同,水以长流为法,山以不动为宗,它们相同的地方只有一点,都是天生天养、自然而然的天物,动者自动,静者自静,于人来说,都可深于托寄情思。

空气清新,周遭静谧,光线明亮——我对空间的要求大抵如此。不断搬家的人不在少数,他们对新空间有一种追求感,不会止于一处。每个人的追求根据有许多差异,参照物更是大相径庭。记得我买江边房子的时候,并没有进入杂乱泥泞的工地,我是见到江边的一株榕树,叶片青绿了无尘泥,树冠饱满力蕴其中,风来时,当风有声。一株树在此时,已经很能说明一些问题了。搬到山居前,满山的芦苇在风中拂动,优雅中的坚韧,一洗都市素有的凡近之气,也比舌吐莲花的促销介绍要远远胜出。明代袁宏道曾经说:“物之传者必以质。”我一直记着这句话,自然之物往往无声,但从物之质的传递,会更真实不虚。

父亲曾说我们是从中原南迁到此的,这么大的跨度,为什么选择这里,可能是偶然,如我见到榕树或者见到芦苇,而后成了必然。所谓诗意地栖息,就是不断出现寻觅的过程。

算起来,我在这个不大的城市已搬了七八次家,也许要到一定的年龄才会停下来,守着不动。适宜的空间是没有止境的,如同时间没有尽头。烟水芳草、浓荫匝地的南方啊,此时,淅淅沥沥的春雨来了,人和万物都在晶莹之中,又一次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