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行于野

辽沈晚报 2019年04月18日

□汤世杰

刚刚过去的这番冬去春来,如杨万里所谓“也思散策郊行去,其奈缘溪路未干”,我几乎哪都没去,早晚只在院子里随意走走。回头一看,一冬一春看似无事,倒一直在为花忙,想着的,尽是些树啊花啊什么的。偶尔犯痴,竟以为是我走过去时花才开的,可分明见花儿摇晃着,似在说,不,我是自己想明白了才开的。她们悄然而开,我则偶尔路过,便酿成了一场“艳遇”。见即便只是些嫩苞细叶,也正极尽全部的斑斓,去演绎生命与季节的辽阔——比起那些总虚幻地活在自拍里的人,花们倒实在多了。

开得最早的,是楼下一株高大的冬樱花,年前还只零落开了几朵,一到新年,便盛放如一蓬温柔的火焰。想用手机完整地拍下来,离得远了怕拍不出气势,近些吧毕竟树太大,拍完一看,好些枝杈没拍进去,发到朋友圈里时戏言:“糟了,这棵冬樱花要撑破我的屏幕了!”引来一众友人围观。方方甚至说:“哇,已经撑破了!”

稍后才见到腊梅。院里的梅本来就少,且多在旮旯拐角处,等我看到时已然凋零,亏欠它了。匆匆别了梅,去寻花期长的紫叶矮樱,那花倒真是莹白透红,一嘟噜一嘟噜的,爱死了人。山茶乃南国冬日最殷勤的主,秋末冬初一路相随,开到眼下还在开。到了这时节,紫叶矮樱已花谢叶繁,举着满树透亮的紫红嫩叶,花倒只剩几朵,想看新花,只好等着三月桃花开了。

如此一想,辞冬迎春之际,许多朋友东奔西跑到处去寻花,我虽没跑得很远,却还是看到了冬去春来的全过程,何也?凭持的,唯一点静心的等待而已。

等待其实并不轻松,间或更有焦急,甚至失落。行走已成习惯,看不到预想的花,焦急便突然来袭——心想还不如不去,或不见天都去,过几天,花不就开了吗?也是,每个轻松的早晨,人都有两个选择:或回去蒙头大睡,浑浑噩噩地慵懒一天,或不管阴晴雨雪,起身追逐一点小小的梦想。选择困难而又深刻,那是生命的选择。迷茫时,或该选那条更难行的路吧?走出去,终归比不走的好。树们花们,不都经历过风雪严寒么?它们都有过屏息的等待。前方的险阻谁也无法预料,没人能给你明确的许诺,细想,那终是自己依着灵魂的前行。据说,你每走一步每走一天,都只需要比一个人更好,那个人就是现在的你。

有一天,原本是想去回访昨天见过的,那群在樱花丛中寻寻觅觅的蜂,一大早赶去,哪知它不知为什么爽约了——料想是忙着赶往别处去寻阳光了。天阴着,花照样开着,但蜂没来,错的是我,不是它,我忘了天气。

“天何言哉?”其实大地、树木、花朵,都在等待。大自然对季候、时令的等待,从容而有耐心,不分季节也不分日夜——在冬夜一次偶然的等待中,我才明白了这个理。那时,我坐在没于黑夜的车中,等着女儿——年末加班,她的车被人撞坏,不方便回家。说好是晚上八点,却一直不见她来,只好继续等。夜色并不因人的焦急,变得丑陋或好看,依然故我。寂静是它的唯一嗜好。毕竟已是深冬,没有蝉鸣,遑论秋虫。其实那晚我等女儿,拢共也不过两个多钟头,不长也不短。好在是坐在车里。可以听到风在外面散步。

人是复杂的,就像花是复杂的一样。当古希腊哲人提出“人是万物的尺度”时,他们想的是理想的人;连拿破仑称赞歌德说“这是一个人”,也是在重申古代关于人的定义,即堪作事物尺度的、完整的人;《论语》中“子路问成人”的意思,“成人”就是成为人。那么,成为一朵花,不也一样吗?

等待并非无能,只是对天道的顺应——有的事属人力可为,却非尽皆人力可为。那晚直到终于接到女儿,已是晚上十点半了。风已回家。月亮压根儿就没出来过。女儿说让我久等了,我倒想谢谢她让我重温了一下等待的滋味,还在那样偶然的冬夜里,重新品尝了一下孤独和寂静,以及某个遥远又遥远的夜晚。而关于人到底是什么的答案,或许还须在此番等待后继续等待。

今晨再去院子里走,最先看到的照例是一朵山茶,在清晨的阳光下艳红着。也许那已是最后一朵山茶了,居然从冬一直开到了春,宛若故人。花繁柳密处,拨得开才是手段,风狂雨急时,立得定方见脚根。我已全力以赴,尽管一事无成——那样普通的生命,却总是最叫人牵挂。久久凝视那朵山茶,转瞬间仿佛就把这世界看了个透。三月的天,幽蓝着,而幽蓝的空旷,终归还是空旷。当花枝悄然地探出头来,你才被明媚地看见。此刻,南国已春光浓似酒,足可证花可醉人;若今宵夜色澄如水,堪任月来洗俗。料想等桃花开时,思绪或会再飞出些蜂蜂蝶蝶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