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图营子辽墓出土的精美文物。 冯永谦 摄
野外考古,栉风沐雨、孤独寂寞,其艰辛难以言说,且不乏风险。1956年10月,在新民巴图营子辽墓的发掘中,张彦儒、冯永谦两位考古专家被成吨流沙埋于墓中,于伸手不见五指的千年古墓中,熬过了难忘的惊魂一夜!回溯光阴,重忆往事,当事人心中充满无限感慨。
拉土积肥 千年辽墓现真身
巴图营子辽墓是怎样被发现的呢?当事人冯永谦回忆说,这座辽墓是在1956年6月被发现的,该辽墓所在地在当时的新民县,巴图是满语,清代官吏的名称,营子就是村的意思。那时,这座千年古墓上已形成了一个大沙包,这一带有不少沙坨子、沙岗子、沙条子,分别称作头道岗子、二道岗子、三道岗子,此辽墓,在二道岗子的地下。当地老百姓在巴图营子村西半里地拉土积肥,新民是沙土地,拉的是沙土,挖到家里垫圈,村民从东头沙包的南面逐渐取沙开挖,正好挖在墓门上边。
该辽墓发现后,先报到省里,考古队人员当时在抚顺大伙房水库发掘,没富余人手,就通知当地封存保护。待抚顺大伙房的发掘工作结束后,国庆节一过,才派张彦儒与冯永谦两人去新民发掘。
1956年10月6日一早,二人从沈阳动身。当时的交通不便利,去新民就要过辽河的主河道巨流河,那时过辽河不像今天有铁路桥、公路桥、高速公路等多项选择,只有铁路桥,人可以过,但带发掘工具,就走不了了。张彦儒、冯永谦两人在沈阳雇了一辆马拉的胶皮轱辘车,走到辽河边,由大船连人带马摆渡过去。巴图营子村在新民县(今新民市)南30公里处,二人到新民后,由新民县文化局接待,派文化科的一个管文物的叫王国栋的科员带他们去巴图营子村。
今天从沈阳到新民,开车走高速,也就一两个小时的事,而在1956年,考古专家赴新民发掘,却连辆车都没有,要坐乘最原始的马车、摆渡船,走整整一天,才能抵达目的地,条件之艰苦,不是方便快捷的今天所能想象的。
古墓遇险
考古队员被活埋身
找古墓,先要确定墓道的准确方位,辨识的办法是看土的颜色。方法是:原生土和填土不一样,原生土颜色一致,五花土因含草根、树叶、石头、瓦块及地面的腐殖土,这些成分都掺和在一起,就不如以前纯净了,必然留下较鲜明的人为痕迹,叫填土,俗称五花土。通过原生土与填土的辨别,基本就能找出墓道的入口所在了
找准古墓位置后,张彦儒、冯永谦两人与所雇民工定点开挖。他们先把地面搓平,辽墓有墓道,一般是一个大斜坡,他们顺着墓道挖到墓底,将近两米五深,首先见到墓门,墓门封堵得很严,虽历经千年时光,难免渗进一点积土,但不多,墓室基本是空的,清理比较方便。
据冯永谦追忆,巴图营子辽墓的墓室是抹角长圆形,墓室前边有甬道,甬道两侧有两个抹角方形耳室,主室高两米五,墓室上边是穹庐式的墓顶,墓顶覆盖的沙包厚度达五米,也就是说,从墓室底到墓室外的沙包顶端,垂直高度达七米五。这意味着,在他们头顶,积压着几十吨甚至上百吨重的沙土堆,一旦顺隙砸下,后果不堪设想,但对这个潜在危险,他们却压根没有预料到,这不是大意,而且缺乏经验所致。
发掘古墓有初掘与细掘两大环节,初掘指用铁锹等工具挖通墓道,清理积土;细掘指的是用刷子、小铲子等工具,细致处理存有文物的墓室。由于当时已是深秋时节,天气转冷,张彦儒、冯永谦决定晚上加班,抓紧时间,提快进程。
一天晚上,张彦儒、冯永谦正在墓室内工作时,突然听到头顶一阵窸窸窣窣的“异响”,有人入室?动物走近?还是出现了什么不明情况?……两人犹豫片刻,突然醒悟判断皆误,这是墓顶沙子滑落的声音,是成吨的沙子,砸下来了!这些沙子的滚动声,若在室外,响动并不大,发声沉闷,但在身处古墓内的人听来,却声如巨雷,势若奔马,加上心理作用的暗示,那真是格外的刺激与惊悚!
需要补充的是,依据这种传声原理,伪满洲国统治东北时,为防盟军飞机轰炸,还照葫芦画瓢,设置了一种别具特色的“土雷达”。具体操作是:先修个大土台子,高约有六七米,里边是空的,用木头做个圆桶式的东西,直径四五米,直桶露天,不封顶。地面铺上木板,木板底下也是空的,当中放个大缸,埋在土的里边,派专人于内侦听。飞机一来,缸就发出巨大的声响来,然后,立刻通知外边,敌机将至,赶紧躲避、准备防空!当时伪满洲国所设的地方派出所,多采用这种简易的防空设施。别看这种土雷达粗糙,一旦飞机来,底下听得特别清楚,声音非常大,其结构虽不复杂,却简单实效,易于操作。而张彦儒、冯永谦所处的情境与之大同小异,只是他们听到的不是飞机马达的轰鸣声,而是成吨沙子的滚落声,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笼罩心头:我们要被活埋了!
“不好,上边塌了!”冯永谦大叫一声,拔腿就往外跑,但已经来不及了。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墓顶的沙子哗哗往里掉,仅仅几分钟的工夫,墓门外好几米长的甬道便被沙子基本填满了,好在因为下落过急,甬道狭窄,沙子的流速受阻,没再继续往墓室内涌进。当时,怕沙堆把墓顶压塌直接砸下来,张彦儒与冯永谦赶紧贴在主墓室的墙角上,好在主墓室修得还算坚固,没塌,情况虽危急,但二人总算避开了最致命的一击。
必须尽快出去!两人奋力挖沙,希望打通一条逃生之路,但沙土不像别的土,越扒越往下淌,白费力气,只有外边人发现后,出手援救才能脱险,他们二人,只能等。
那时,没有手机等通讯设备,这座辽墓又在巴图营子村半里地之外,两边不通信,而张彦儒与冯永谦二人晚上进墓赶工,没带手电筒,拿的是蜡烛。清理墓室时,照明用七八根蜡烛,现在墓门被堵,空气不畅,燃这么多蜡烛,只能消耗更多的氧气,二人赶紧吹掉五六根蜡烛,仅留两根,人手一根,“等吧,等到天亮吧。”张彦儒叹息道。
失踪一夜
村民挖出被困者
张彦儒、冯永谦晚上六点吃的饭,入墓清理时不到八点,在古墓里从遇险到恢复平静,已是深夜十二点多。两人精疲力竭,坐在古墓的黑暗中,蜡烛的萤火微微闪动,偶尔映照出刚刚清理出的满地的残木、铜壶、铁锁、铜面具、三彩瓷器与棺木中朽烂的尸骨,幽深古墓、千年寂静,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神秘与诡异。墓顶哪怕有一粒细沙滚动,身在墓底的两个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换常人早就心惊肉跳,但他们两人,倒还能沉得住气。事后想,也可能是当时太紧张了,紧张过度,也就忘了什么是紧张与害怕了。
冯永谦当年二十岁刚出头,张彦儒比冯永谦大十来岁,他参加革命早,是随当时东北文化部博物馆处的处长王修从哈尔滨来沈阳的,是从伪满政权手中接收东北博物馆(今辽宁省博物馆前身)的人员之一。两人互相鼓励,说五米沙堆不算太高,能掉下来的沙子,可能都掉下来了,大概不会再有危险了,沉住气,别着急。而且农村吃饭早,见我们没回来,很快就会派人来寻找的……
两人都是唯物主义者,又常年搞野外考古,不信怪力乱神的事,虽身在黑暗的千年古墓内,心内亦无异样感觉,但在这么一个封闭的狭小空间里(墓室高2.5米、宽4米,总面积约有二三十平方米),即便沙子进不来,时间一长,缺氧必然发生,人会窒息而死。为节约氧气,两人把手中蜡烛又灭了一根,墓室内漆黑如墨,燃着的蜡烛头有如一粒微微跳动的“光豆”,书中常讲“一灯如豆”,此时此刻,二人方知古人所言不虚。开始,两人唠闲嗑,打发时间,后来唠累了,便一声不吭,瞌睡上来了,眼皮上下直打架,却又睡不着,真是度日如年。
第二天一早,工人们来到发掘工地,发现古墓怎么被沙子封上了?到张彦儒、冯永谦住的巴图营子村找人,房东说,他们两人一夜未归,这时,大家才知出了事,赶紧挖沙。挖了好长时间,大概挖到上午八九点钟,才挖通墓道,两人终于爬了出来。工人们见他们面便说:“哎呀,你们在墓里待了一个晚上啊!”两人接话道:“那怎么整?从里边出不来,喊你们也听不见呢!”大家相视一笑,终究虚惊一场,人没事,就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个可称作“辽墓惊魂”往事的当事人之一的张彦儒先生,几年前过世了,另一位当事人冯永谦已是85岁高龄,追忆往事,冯永谦自感仿佛就在昨日,情景真切,历历在目。
器物精美
巴图营子辽墓说道多
历经了一次生死之夜,想想不免心有余悸,不过,从这座辽墓的特殊构造与所出遗物看,则颇有价值,在张彦儒、冯永谦二人看来,这个险冒得值、有代价,但更有收获。
由于这座墓葬受到扰动,根据现存的材料,仅能知道此墓是夫妇合葬。由发现的牙齿面磨蚀痕迹看,知道死者年龄都很大,尤其男性牙齿咀嚼面的磨蚀程度更甚。由墓门封启情况看,堵门砖经过另一次拆动,这说明,墓内埋葬的尸骨当是两次葬入的。
巴图营子辽墓的基本结构是:上边穹庐顶,不封口,留个圆洞,上边压一块石头,把缺口封上,特殊之处在于,封堵巴图营子辽墓墓顶的圆洞,用的不是石头,是磨盘,而且是磨盘的下扇,至于磨盘的上扇,则留在墓室底,两片磨盘上下相对。为何用磨盘的下扇封顶呢?因为下扇没有眼,可以堵死墓顶圆洞,而磨盘上扇有下料的眼,所以没用,巴图营子辽墓是唯一用磨盘的下扇来封堵墓室顶洞的辽墓。
在内部建筑上,巴图营子辽墓是先用柏木方子互相咬扣,做一个木墙,做好后,贴着一圈木墙,再砌砖墙。今天我们看很多辽墓,里边木头已经朽坏,以为是砖墙,实际上先砌木墙,然后,在外边砌砖墙。严格讲,巴图营子辽墓最里边是木头墓,然后才是砖墓。
在巴图营子辽墓的尸床上,发现了大量水银(汞),这是契丹人用水银做尸体防腐剂的考古实证,由此可知,此墓主人的身份当属契丹贵族无疑。
巴图营子辽墓的出土文物比较丰富,墓中铜器有铜钵1件、三足铜注壶1件(黄铜铸造)、铜洗1件、铜镜1件、鎏金镂孔铜冠1件、鎏金铜面具2件、鎏金铜牌1件、人物鱼舟金簪1件、银发钗1件、玉版6件。
墓中的琥珀随葬品有:荷叶式琥珀饰1件、复叶式琥珀饰1件、笋状琥珀饰2件、条状琥珀饰2件、蕈(xùn)状琥珀饰2件、扁琥珀珠1件、椭圆形琥珀珠19件、琥珀珠21件、竹节琥珀执柄1件等。
墓中出土的陶瓷器,一部分是本地烧造,表现了契丹族固有的特点,如鸡冠壶和高体瓷器的长颈瓶;另一部分,则是中原地区的名窑产品,如定窑(源于邢窑)的白瓷和景德镇的青瓷(或称影青)瓷器。同时,有些瓷器上有“官”字及“新官”二字的铭款,这是很重要的发现。
巴图营子辽墓出土的鎏金铜面具和铜丝手足络套,过去在其他辽代贵族墓葬中已有发现,较为少见的是,该墓的鎏金铜胸牌的牌面上刻有“智炬如来必破地狱真言”十个字,这是很少有的发现。
虽然时间已过去了63年,但冯永谦依然清晰记得巴图营子辽墓所出土的几件精美文物:如青白瓷划花注壶,是景德镇窑所出,这个壶造型优美,花纹非常精致、釉色晶莹清澈、釉厚处闪出淡淡的青色,可惜,后来被保管人员不小心给打碎了;如三彩釉印牡丹花海棠式长盘,粗缸胎,黄白衣,挂白陶衣,施黄、白、绿三色釉,釉面有细微冰袭纹,黄釉施外壁,近底处无釉,盘沿蕃草纹绿釉。内底白釉,牡丹花黄釉,枝叶绿釉,花两侧对飞双蝶,三色兼施,口沿有支垫痕;如船形金耳饰,体中空,两页合成,舟作鱼形,上有六角亭一座,亭两侧各有三人,笑谑神情,形态不一,生动逼真;又如复叶式琥珀饰、荷花式琥珀饰,非常晶莹,红得透明,十分少见……
这些文物,如今被置于博物馆内供人参观,除了珍贵的文物价值外,它们还见证了新中国考古专家们的忘我付出,刻录下一段令人难忘的激情岁月!
辽沈晚报、聊沈客户端主任记者 张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