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自写作——好像是一句废话。但我的确经常这样对自己说。人是常常对自己说一些废话的。
人其实除了吃饭喝水这些非常生物的本能,是经常不亲自的。我们每天听到多少不亲自的言谈,看到多少不亲自的文字啊!
当我们很小的时候,我们也是不亲自的。我们必须接受许多约定俗成的东西,我们还没有力量亲自。
四十不惑。
为什么就不惑了呢?不惑以后又是什么了呢?是所有的人到了这个年龄都齐刷刷地不惑了起来,像通常的大拨轰一样,还是有些人要至死地惑下去呢?
古人无解。
我以为不惑就是明晰了世间的法则,知道了如何顺应天地之变,这自然是极好的事情。所以没到四十岁的时候,我一反女人家怕老的常态,祈求这个聪慧的年轮早日到来。但它真的来了,敲敲自己的脑筋,依然充满了疑惑。我伤心地想,真是不可救药了。也许我到了八十岁也惑呢。
但惑就一定不可存在吗?只要是亲自在惑,真真切切地、痛楚地感觉那疑惑,甚至连年轻时以为不惑的事情,也反过来惑起来,也是生命的一种形态吧!
因了这包绕我、壅塞我的疑惑,我便脱下医生的白衣,提起文学的墨笔。然而心里时时想逃遁的——医学对于女人,实在是太温暖太相宜了。
我抗拒着潜意识里的懦弱。中国战法素有破釜沉舟的光荣传统,我是绝不够格的。不但不敢砸了自己的饭碗,反而时时擦拭自己的小锅。我在名片上至今端端地印着“内科主治医师”的头衔(其实离开了医院,已没了处方权),就是明证。
于是对自己说——亲自写作。写出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真感受,对人生的真体验。一旦你写不出来了,就回去当你的医生吧!
□毕淑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