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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粥记 2024年07月14日 

□高自发

我小时候跟粥有“仇”,一切冠以“粥”名的吃食,都让我恨得咬牙切齿。原因无他,吃不饱!上世纪80年代,故乡东北的那个小山村,饭桌上最常见的吃食就是粥,苞米面粥、大碴粥、小米粥、杂粮粥,几乎餐餐有粥。抱着粗瓷海碗吸溜粥,肚子就像水缸里盛满水,跑起来咣当作响,爬高跃低几个来回,上个厕所,肚子立马像拔了气门芯的自行车胎。

1988年,我到县二中读高中,住宿,一日三餐必有一顿大碴粥。食堂有口大锅,锅有多大?我不清楚它的尺寸,但我知道用它炒菜熬粥,得用铁锨一样的长把铲子翻炒搅拌——或者干脆就是一把铁锹,也未可知。

大碴粥极容易煳锅底,俗称“串烟”。串烟的大碴粥味道浓,不是香浓而是烟浓,浓到让人觉得像刚从烟道里爬出来一般。大碴粥要放碱才熬得稀烂,吃起来才软糯爽口。食堂的大师傅放碱多少似乎随心情:心情好了放得多,心情不好放得少。碱大了,大碴粥仿佛害了黄疸病,味苦;碱小了,白不呲咧、涩口,吃完胃反酸。吃大碴粥需就着芥菜疙瘩咸菜条才能下咽,当然如果有个一戳就冒油的咸鸭蛋就更美了。当年读汪曾祺,对他笔下的吃食颇为心驰神往。比如他的《黄油烙饼》里曾写到一种草籽粥:“这粥是草籽熬的,有点像小米,比小米小,绿盈盈的,挺稠,挺香。”汪老是老饕,会吃,吃吗吗香,他的文字比吃食还香,越嚼越有嚼头。然而书里的美食,毕竟虚无缥缈,只能滋养精神,难以饱腹,不能替代学校食堂的大碴粥。

读高二的时候,校园周边雨后春笋般冒出很多小吃部,专供二中的学生就餐。小吃部有各种炒菜,主食有馒头、花卷、白米饭,大碴粥几乎上不了桌面。小锅饭菜,比食堂的大锅饭香得多,当然也比食堂价格高得多,但贵也挡不住美食的诱惑。一放学,住宿生都蜂拥到校外小吃部,那场景我经常用“蔚为壮观”来形容——那是我上高中才学到的一个成语。

我上班时已经是上世纪90年代,生活越来越好,但少年时期的心理阴影始终让我对粥没有好感。尤其成家立业后,锅碗瓢勺响叮当,日子相对好过了,粥早就成了餐桌上的配角。我虽然吃饭挑肥拣瘦,但也算勤俭朴实之人。有时剩饭实在舍不得扔,就添水熬粥继续凑合一顿。剩饭做成的粥不筋道、少灵魂,简直就是水泡饭,让我越发对粥没了好感。

然万事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尤其到了知天命之年,我突然就爱上了食粥。家养一犬,清晨5点便蹲坐在我的床前,嘤嘤有声,催我起床。5点半左右遛狗回来,我不能再上床睡回笼觉,就去厨房做早餐。做早餐最快捷的方式就是熬粥。铸铁锅里添水,小米或大米洗净入锅,外加俩鸡蛋。大火烧开后加小苏打,再用小火慢慢地熬。等待的时间就坐在客厅乱翻书,或写几百字的短文,厨房里的粥锅咕嘟咕嘟地叫着,氤氲而上的热气仿佛又让人回到幼年烟气缭绕的厨房。

粥熬至烂熟,鸡蛋剥了抛入粥碗,再切一盘芥菜疙瘩咸菜,倒上酱油、辣椒油一搅拌,一口粥,一口咸菜,一口蛋,竟吃出了大餐的感觉——不,远比大餐更舒坦。有一回清晨翻书,翻到苏东坡一文,十分应景:“夜坐饥甚,吴子野劝食白粥,云能推陈致新,利膈养胃。僧家五更食粥,良有以也。粥既快美,粥后一觉,尤不可说,尤不可说!”苏轼夜里食白粥,粥后一觉,直呼尤不可说,那一定是舒坦到了极致,想来肯定比大鱼大肉灌满肠胃让人辗转不能入眠好得多。可惜我清晨食粥,却不能像苏子那样粥后一觉,得麻利儿地发动车子上班去。

年轻时爱干饭,年老了好食粥,自有其天道规律。年轻时的肠胃,有无比的热情,生冷硬都来者不拒;岁数一大,肠胃也疲软了,自觉山珍海味不敌一碗稀粥更抚慰肠胃,人也更亲近五谷杂粮,更注重养生了。说起养生,不得不提《史记·仓公传》中一事。阳虚侯的丞相赵章病了,太仓公诊脉说“五日后死”,结果十日后才死。太仓公是神医,神医下了病危通知书,明确说病人还能活几日,肯定有十足把握,谁知竟然大失准头。原来赵章嗜粥,肚里能吃进东西,所以又延续了五天性命,于是太仓公得出一个结论:“安谷者过期,不安谷者不及期。”即使贵为丞相,也难免一死,只因爱食粥,竟然得以续命,不得不让人对粥另眼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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