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汤素兰
老家在湘中丘陵,那儿属雪峰山余脉,山峦重叠,围出一小片山中盆地。青瓦白墙的屋宇依山而建,散布在盆地四周,组成一个小小的村庄。
村庄里开门见山。小时候,望着层层叠叠的山,我的心里便生出一个疑问:山的那边是什么?
山里人见的山多了,走的山路多了,便有了关于山的智慧。“望山跑死马”,意思是你虽然望见了前面的山,但若想到那山上去,把马跑到累死也不一定能到达。
你若身在山中,朝着山走,是走不出大山的。只有沿着水走,才能走出大山去。
两山之间必有涧,涧中一线泉水,像害羞的小蛇,在杂草灌木丛中悄悄滑行。数线这样的涧泉从四围大山中滑流而出,慢慢朝盆地中汇聚,盆地里就出现了一条清亮的小溪。
这小溪是我童年的乐园。夏日的午后,阳光照得整个村庄昏昏欲睡,蝉在树上大声喊热啊热啊,我却一点也不觉得热。我赤脚,拎着小桶和撮箕,跳进小溪,将撮箕伸进水草中撮鱼虾泥鳅,翻开小石头捉螃蟹。
小溪蜿蜒流过村庄。村路像飘带似的,沿着小溪往村口飘去。温柔的小溪来到村口的山嘴处,突然变得大胆起来,以决绝的姿态跳下悬崖,纵身跃入山下峡谷中的大河。村路则在这里犹豫一下,转了个弯,绕过山嘴去寻找大河,然后沿着大河飘向山外。
大河往下一里多的地方,有一座古老的石拱桥,名叫高桥。爷爷说,早年间,船是可以一直开到高桥的。爷爷还说,早年间,大河里发大水,洪水一直淹到了土地庙。土地庙在村口的山嘴处,在小溪跳入大河的悬崖边上。但就像大河不再是大河,只留下了名字,土地庙也没有了庙,只剩下一个名字。
在爷爷的时间里,早年间就是从前,究竟是从前的哪一年,并没有具体的说法。
爷爷还跟我讲过一个关于早年间大河的传说:芙蓉山下有条阴河,河里曾有一股水桶粗的水直往外冒,害得这一带总发洪水。后来,不知从哪里来了一条大蟒蛇,用身子堵住阴河,又有四条蜈蚣死死钳住蟒蛇不让它动,于是洪水止住了,大河里再没发过大水。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这个传说不过是一个形象的比喻,并没有什么蟒蛇与蜈蚣,它们指的其实是河上修建的水利设施。
爷爷说的芙蓉山,是我们那儿最高的一座山峰。据说唐代诗人刘长卿曾在这山上遇雪,借宿山中,写下脍炙人口的《逢雪宿芙蓉山主人》:“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虽然各地以芙蓉命名的山甚多,但从当年刘长卿在湖南游历的轨迹和诗中描写的自然风物看,八成就是我故乡的这座芙蓉山。
芙蓉山下有一个水库,是在我童年时代修建起来的,水库的大坝就建在大河上。也因为修建这座水库,才使大河失去了奔腾的气势。
随着水库一起修建的,还有两条渠道。其中一条渠道通过隧道,将水库的水送到我们村庄。这渠清水在流过我们村庄后,又通过一条架在盆地中间的高高渡槽和另一个隧洞,流向我所不知道的远方。
村道狭窄蜿蜒,高低不平,渠道却是宽阔平坦的,那是我童年时代见过的最宽最平的路。渠道修成后,村小也搬到了渠道边。
少年时代,我沿着大河走出山村,到镇上读高中时,才发现家乡的大河在镇上有一个名字,叫流沙河。
后来,我沿着大河再往外走,到省城读大学,才知道大河的书名叫楚江。楚江从我的故乡发源,全长48千米,沿途又汇入20多条支流,然后入沩水、进湘江,直通大海。
楚江是个大名字。因为古人把长江也叫楚江。是不是因为和伟大的长江同名,所以乡亲们才把家乡的这条河叫作大河呢?
读大学后,我弄明白了,爷爷所讲的传说中,被四条蜈蚣钳制、堵住阴河的巨蟒,其实就是大河上那座水库的大坝。正因为在大河上修建了大坝,调节了山洪,才保了我们一方平安。
我还知道,那通过水渠引出来的水,后来走得很远。在缺水的年份,它甚至被调往邻县,为那儿的禾苗解渴。
“只有河能走出重重叠叠的山。河呼啸着冲撞而去,山门轰然打开,前面是一马平川。”这是我年轻时一篇小说的题记。而关于河的这种印象,是童年时代故乡的大河带给我的。
当日子流水似的远去,我在回忆故乡和故乡的大河时,也开始重新理解了河的意义。河水走出大山,其实最终又会回到大山。因为河水在流动的过程中,会被蒸发成水汽,飘入天空,聚成云彩。总有一片云会飘回故乡,变成雨,又落入故乡的大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