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泥
三月,我要去面见一棵树。没有人知道,我的心正在料峭春寒中追云赶月。我自己也不知道。直到站在它面前,举目望着它,它万千枝叶投下的绿荫也如缄默的目光照见我,才知这一路已走了数十年。在它面前,谁能言沧桑呢?
它伫立于此已2300年。满树的碧云翠霞,浩瀚纷繁如未解之宇宙。深幽掩映过往,婆娑氤氲当下,清风徐来,枝叶沙沙,无尽的情怀,都包罗在这茫茫苍苍的絮言中。这是草木的物语,置身这片声音的海底,一只栖息的鸟也会游弋。
此刻,静寂千年的它,也端严凝视着我。我们仿佛在默默辨认,你是不是在我的枝叶间翩跹过,我是不是被你的绿荫泅染了飘逝的梦。
“物无非彼”抑或不是老庄的启迪,而是岁月的揭示。树干粗砺如岩,根须翻涌如涛,在我眼里,面前的它不只是千年古蜀道边一棵历久弥新的柏树,更似无尽时空中的一片山川。我分明感应到,它的巍峨沉稳、湍流飞瀑在静与动之间悄然潜移。而在它眼里,过客车马会是怎样的存在?它能否从身边倏忽而过的形影中,忆起所有云烟皆如自己飘零的片片落叶?
我清楚记得的是,年少植树恰巧植的是柏树。树苗栽好后,常用塑料袋去小山沟为它取水。记忆中,那也是三月,溪水凉得浸骨,装进袋子却清冽如一个软绵绵的玻璃体。透过一看,眼前的事物不仅变大,形状也怪异起来。有一次,我又透过塑料水袋打量四周,突然发现袋子里有只小小的山螃蟹,那是多么欢喜的邂逅。
取得水来,也学着把袋子戳几个小洞,让水流不急不慌洒向树苗。着急时便哗地敞开袋口,一股脑儿把水全部灌下,哪顾得树苗陡然挨呛。那时候,柏树苗比我高不了多少,论年龄,也该年少。如今,童年时代或浇或灌的它们不知是否安然长成了大树,可叹长大后的树与人即便相见也不能相认。
论个体的生命,柏树可能是陆地上最长寿的物种之一。前些年,全国绿化委员会组织开展了古树资源普查,统计到现今全国范围内5000年以上的古树有5株。其中一株位于陕西省延安市黄陵县轩辕庙,相传为黄帝亲手栽植,这棵轩辕柏堪称见证了中华民族的发展历程。而我眼前这棵古柏所在的“衔空三百里,一色郁青苍”的翠云廊现存古柏7778株,平均树龄1050年,最年长的“森林活化石”树龄均约2300年。
时间在柏树身上,可以用来度量的单位如此之大——千年。1000年,2000年……5000年,对生命总程难逾百载的人类而言,寿岁之限引发了多少喟叹。东坡曾“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如今站在这棵2300年的古柏前,何不同样教人感慨,山水之广可收千里,时空之博可纳万物,世间车马熙熙,弗如一棵树只向天地寄清音。
古柏槎牙不记年。翘望这片飞绿流碧,我们会惊讶时间留给世界的另一副模样,原来可以如此具象——数千年的时光清宁地飘拂在枝叶,无尽地生发在根须。面对它们,我们似乎可以更从容地领略:岁月之美,在于其必然的流逝。而更幡然地了悟:青绿之道,在山水之中,更在澄澈的世道人心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