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文冬
旧时代,有书读的人毕竟是少数,戏曲便成了民间获取知识的一个重要渠道,比如列国、三国等历史戏,水浒、杨家将之类的演义,还有神话传说题材等,填补了大众的文化空白。即便是现在,我也仍从京剧中获取新的知识,别说声腔、表演、舞蹈等深奥学识,单是念白、唱词这些文字,就让我获益匪浅。在我眼里,京剧是一口舀不干的水井。
梅兰芳先生编过一出戏叫《凤还巢》,有个著名唱段“本应当随母亲镐京避难”,以前,我不知“镐京”为何物,发现多数演员唱“镐(hào)京”,还有个别演员唱“镐(gǎo)京”,带着这个疑惑,我去查阅资料——原来,“镐(hào)京”乃是西周早期都城,在今西安附近。梅先生这出戏的时间背景并非周朝,而是明朝,这是将“镐京”借指为北京了,因为,镐京作为中国第一个称“京”的都城,以后常被借指为京都。可见,唱成“镐(gǎo)京”是毫无道理的。后来我又听那位演员演唱,发现她也改了过来,看来是和我一样经过了一番学习吧。
京剧的唱词有时还挺较真,绝非达意即可。比如《战樊城》,伍子胥为兄长饯行,唱“若是合家同欢庆,在爹娘台前问安宁”。为什么是“合家”,而不是“阖家”?“阖”字,指宅子外的两扇大门,阖门闭户,就是关上大门,全家老少都在,后演变为“阖家”,指代全家老少。伍家是国家重臣、大户人家,此处是否应用“阖家”?虽然“合家”亦有同意,但不如“阖家”庄重、雅致。深入学习后,恍然大悟,原来“阖家”多用于书面或敬称别人的全家,而“合家”多用于口语。戏里,伍子胥当面嘱托兄长,当然是口头表达,而且祝福的是自己的全家,自然不能用“阖家”了。区区一个字,足见前辈艺人精益求精。岂止,即使当下,这两个词在使用上混淆不清的情况仍屡见不鲜。
京剧鼎盛时期,除了涌现一批名角,还有不少文人雅士参与创作,提高了唱词的品质。仅以程派为例,就有罗瘿公、金仲荪、翁偶虹等著名文人为其编剧。程派被誉为“知识分子的流派”,与其戏中的文化含金量不无关系,这当然包括唱词。比如,翁偶虹编剧的《锁麟囊》,表达“新婚之日应该高兴才对,她怎么哭啦?”的意思,唱词为“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何鲛珠化泪抛”,“鲛珠”一词,恐怕鲜有人知——神话传说中,南海有鲛人,水居如鱼,滴泪成珠。用“鲛珠”比喻女子伤心落泪,真是绝妙之至。戏里还有一句念白:“漂母饭信,非为报也!”倘若直白“施恩不图报也!”那可真成了直白,而借用“漂母饭信”的典故表明心迹,便有了品位。另一句念白“青衣休笑我,今日正相亲”,表明主人公从富家小姐到仆人身份的转变和心态的调整,单看字面很难弄懂,这牵涉到多个典故、语法和知识点,比如“宋太后青衣侍酒”的文化联想、苏轼“多情应笑我”倒装句式,而若不知杜甫“自来自去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则很易对“相亲”产生歧义。如非涉猎广泛,不足于解。这倒也验证了我的一个读书感悟:“一本书是打开另一本书的钥匙。”要打开一出戏,可得多预备几把钥匙。
此外,京剧传统戏中仍保留着许多中华传统礼仪知识,如“令尊”“令堂”等称谓,在戏里仍是生动、鲜活的存在。现代人如果多看看戏,也不至于闹出称别人父亲为“家父”的笑话了。京剧艺术博大精深,别看这些字词不起眼,却恰如深奥艺术海洋里的一粒粒“鲛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