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大先
好几位评论家都讲到《家山》读起来不免让人联想到《红楼梦》,我初读的时候也是这个感觉,但是谈某个小说像《红楼梦》,似乎已经成为俗套,固然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我不愿意讲这个。我想讨论的是,这种语言感觉从哪里来。我认为《家山》的语言风格来自于中国小说家言的世俗传统,这个传统我把它归结为中国的本土美学,即雅俗中和的传统。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家山》的语言,不乏精英意识的引领,同时包蕴了丰富的民间语文,它们充满智慧,富于韵律,有自己内在的结构,丰富了美学的构成。
王跃文的《家山》这个作品不是仅仅局限于乡土家族史,或者寻根文学,或者某种地方叙事,虽然切入点是溆浦或者广泛意义上的大湘西,但实际上通达更为广阔的关于中国传统文化根性的叙事,首先体现在语言方面。
所以,这本书给我总体阅读的印象是,文化融入到生活当中如盐入水,化合无迹,你感觉不到文化的生硬符号搬运,却让文化的底蕴浸润其中。它的叙事腔调是从容笃定的,叙述节奏不是匆忙仓促。现在很多小说的毛病是为了追求阅读快感,往往依赖于戏剧化和叙事速度,连带着让语言也充满紧张和刺激的元素。当然,现代派的传统,是淡化冲突和情节,走向了另一种极端。《家山》的好处是,不疾不徐、娓娓道来地讲述,讲述家族的历史、文化的渊源、伦理的传承、德性的延续,是从生命与自然中生出来的语言,迂徐从容,摆脱了邪僻与怪诞,回归到雅俗融合,这是《家山》从语言上显示出的美学特点。
我还想谈的重点是,这本书从家乡和地方出发,但超越了地域观念,实际上讲的是中国文化和中国传统在近现代转型中断裂和连续的故事,它经历了几千年,屡遭颠沛,有时候似乎已经奄奄一息,但从来没有真正断绝,而是草蛇灰线,赓续绵延。其次是中国人的性情,这里面体现得特别明显,也是文学在政治学、经济学和社会学等社会科学之外的独特贡献。
《家山》中写到的从邵阳到怀化、湘西一带,回族、瑶族、苗族、土家族、汉族都有,是多民族文化聚集区。但是,作为中华文化的构成,它们是有主干和枝叶之分的。这个主干就是我前面说的文化大传统,渗透到中国普通老百姓日常生活当中。从《家山》中,我们经常看到婚丧嫁娶一系列民间的生活方式、生产方式、习俗仪轨、信仰和精神世界,这是跟大传统是相对应的。
《家山》里经常写到时代变了,人们穿的服装变了,发型变了,不裹小脚了……甚至人们的感觉和情感结构也在潜移默化地发生位移,但是文化的核心部分,即关于传统精粹的认同和践行依然是稳定的。这个东西是保持了变中的常。这个不变的、稳固的东西,就是我们的传统,就是大小传统融合在一起的文化根性。
还有一点就是,中国人的性情。《家山》写了好几家人,陈劭夫、陈扬卿、陈齐峰等等,都让人印象深刻。我最喜欢的人物是陈有喜,他是真正中国的农民,没有读过书,但是聪明、勤劳、仁义,身上蕴含着中国人的文化与性情,以自己的德性与行为成为一个受人尊重的人,他代表了基层民众的理想人格。
此外,小说一开始写到四跛子陈修权会武术,在家族械斗当中,在忍让了几次的情况下出于无奈将自己的外甥杀掉了。这是血海深仇,他的姐姐跟他翻脸了,但是翻脸归翻脸,打断骨头连着筋,血缘联系根深蒂固,与宗法制度之间难分难解。最后,怎么解决这个矛盾的?他生了一个孩子赔给了自己的姐姐。如果用当代观念去看,肯定会觉得既不符合法制观念,也不符合伦理观念,但是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们也能理解这种做法和这种做法背后的“诗性正义”。这是中国人的情和义,无法用现代的爱或者法律条文去理解,它属于乡土中国的习惯法。它解释了为什么我们还会回望故乡、缅怀传统、被这种看似不合理的情节所触动。爱是一个现代概念,有着极为复杂的从宗教到世俗的转化过程,传统中国人更多讲的是情和义,即个体与集体、家庭与宗族、宗族与国家之间的彼此互渗。总有一种东西能把大家联结在一起,那就是中国人的情义。在这里,他们活成了一个真实的人,就是指不能像机器一样全凭冰冷的理性行事,也不能完全像动物一样凭借本能生活,一个真实的人总是充满天人交战、携带卑劣与崇高、背负挣扎与不甘……在这种人的丰富性中,我们看到小说广度和深度。
所以,《家山》是我近年来看过的非常有质感的小说,从语言上来讲,细实、密实、结实、扎实,在观念上来说它突破了家族史的叙事,走出了新历史小说的窠臼,承继了雅俗中和的美学,写出了中国文化与传统的赓续,透视了中国人的复杂性情,无愧于生生不息的民族史诗这一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