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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河记》:一种浪游美学与文化考古 2023年03月18日 

□俞耕耘

《上河记》虽为游记,实为文化考古,它从现场观察,即时感受,生发“自我叙事”,历史引类。这是评论家的当行本色,带着年鉴学派注重微琐,看重生活史、物质史的叙述气质。“沿着黄河,我从甘肃、宁夏、内蒙古走到陕西,从六月走到九月,我当然不是一无所知,我的问题是难以确切地说出自己所知的是什么。”换言之,被看到与被记述,感知与经历的黄河,绝非一回事。李敬泽描述了熟悉的陌生,博学的无知。这是以退为进,用防御性的自我评论,展示对大河流动不居、浩大繁复的敬畏。

李敬泽是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有“作家中的考古者”之称。在《上河记》中,李敬泽把河上纪行,写出了纪录片的“文献感”,他像周代的采诗官,取各国之风,用以兴观。若以六经皆史的观念看,河上民风,自是春秋。《上河记》收录的15篇散文汇集了李敬泽行走于甘肃—宁夏—内蒙古—陕西—山西一线的所见所感。2000年,李敬泽曾作为“走马黄河”考察团作家之一前往黄河中游地区开展社会文化考察,从仲春到早秋,度过了绚烂多彩的时光;2019年,借着“吕梁文学季”活动的机会,李敬泽来到山西,再次回到黄河边。“黄河使我有了几十个富饶丰满的日子:喧闹、沉静、鲜艳、晦暗、快乐、沮丧、放浪、庄重。它们在此前此后的日子里闪闪发光,我乐于回忆它们,从中选出十几个日子在电脑上重新过一遍。”河边的点滴在记忆中熠熠生辉,李敬泽精心写下最具代表性、给自己留下最深感触的日子。

不同于常见的一味关注著名景点、历史名人的“旅行笔记”,《上河记》中的散文以紧贴当地日常的视角,将目光聚焦于凝固着历史痕迹的旧牌匾、楹联、门楼、城墙、堡寨、庙宇,历经时光雕琢的古老渡口和村庄,以及当地特有的物产和节日、风俗等。村街深处“上了年纪”的楼阁、村头外观独特的嘛呢堆、枝枝丫丫伸向天空的木架子、看似平平无奇的地震湖……容易被忽略的角落里,处处蕴藏着神奇的文化密码。除了等待着旅人发现的景物,散文中还书写了形形色色的人和丰富的生活体验。跟随《上河记》的笔触行走,仿佛能听见各种质朴的乡音,看见当地人亲切的面容,亲身体验黄河沿线的生活,继而揭开历史的面纱,走进一段段韵味悠长的旧时光。

与文字相呼应,书中穿插着50余幅彩色照片。相机记录下行程中的风物,亦凝聚着无限情感。作者手绘的路线图、城堡平面图,更将记忆的脉络直观展现。

当记忆出现空虚,无法按图索骥时,知识就开始登场。他的写作显出记忆和知识的共同体,其间有微妙的抑制和平衡。“当然,我知道的比我记得的更多。”在唐卡、经卷、酥油和奶香的感官回忆外,他开始转向资料。“由此我知道‘拉卜楞’在藏语中的意思是‘活佛的府邸’,1709年建寺,为黄教六大名寺之一。我知道我所见到的那群喇嘛是在演练法舞,为他们伴奏的是著名的嘉木样乐队。”

《上河记》也在窥察河流对人文地理的分野区划。观河如观风,与濮上观乐一样。“看着河水的颜色变化,你就知道了居住在河岸上的人。水变黄了,人就由山民、牧民、半牧半农变成了严谨、勤劳的农民。”只有中规中矩,未免老实刻板的农民,才能打理出规整的农田,精细得“如蛋糕师傅的杰作”。河流对生产生活,民风心性做了隐微注解,且无可辩驳。《山海经》对风物进行地理谱系之归纳,李敬泽也试图探寻大河对原住民的积淀塑造。

甚至,他对河考证的语体,也像《山海经》高古疏漫。只说起止长度,写源头归处,如此而已,却仿佛有标记者和命名者的力量。大夏河“有了新的源头、河道,它成为一条更大的河,发源于甘南桑科滩南大不勒赫卡山,奔流176公里,在刘家峡归入黄河。于是,到民国年间,地图上有了‘夏河’和‘临夏’。”

《上河记》的纪事,又暗含编年与群像列传的史家气息。如吕家宅门大匾文字,家族丰碑的抄录,都是对历史的实证。吕家宅院是标准的北京四合院,“我甚至觉得屋门一响,走出来的人张口就会是行云流水的京片子。”空间也可移置,对话与模仿,像一个异乡人待久了,自带当地口音。榆林有模仿明代京城的心气,也有移民城市的包容。各地戍边将士在此定居,“它是武士的城”。“小北京”的小,只是景观的微缩成象,却毫不影响气性阔大。“眼睛盯着北方,心向着北京。

而他又能于街头分析数据,推论年龄结构、性别平衡与人口流出等社会问题。“在佳县,我从一个小镇的街头数到街尾,婚纱摄影店竟有十四家,这肯定说明此地正经历着婚龄人口高峰;而在米脂,我看见的几家照相馆却都不曾打出婚纱摄影的广告,也许性别的长期不平衡流动已经影响了这个县的人口结构?”

一叶知秋是洞察力,社会关切是介入感,逻辑推导,则是不少作家欠缺的思维训练。李敬泽将关切他人与关心自己,同构一体,这是一种双重观照的写作。他的文章,自有年表,自成经纬,一种纵横气,莽莽而来。过去未来时,与将来进行时,一并穿行,又何止远上白云。《上河记》好古而知新,述往以知来,思绪落笔,远比河道更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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