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 妍
《橘颂》开篇从老文公和他的名叫橘颂的橘猫乘一辆旧货车返回山里的祖居地讲起。
以往张炜儿童文学作品的标识——海边风景与海边少年看似远去了,实则是以回返山里祖居地的方式实现了与海边的另一种相遇,因为在老文公的生命历程中,山海相依,互为一体。
当然,在开篇时,读者非但难以知晓老文公生命深处的密语,反而易于滑落至一个惯性思维的谷底,误认为《橘颂》是一部现代文人追寻乌托邦之梦的浪漫之作。那么,《橘颂》的真义何在?
小说讲述的主体故事内容固然是老文公在山里的现实生活,但更是沉潜、中断、弥合、复活于老文公记忆世界的心理生活。
那么,老文公是谁?老文公是个难以归类的人物,他的形象塑造关涉了这部小说的主题、结构、故事内容、故事模式等。与此相关联,老文公为何与橘颂一道从城里来到山里?山里“石屋”的含义作何理解?老文公与橘颂如何相处?这些问题的谜底虽然都藏匿于老文公的内心深处,但连他自己也难寻正解。
在这部小说中,老文公一出场就86岁了。通过老文公与“老家伙”的电话对聊,以及老文公的纷繁思绪,读者可以知晓这些信息:老文公曾经在奶奶所讲述的冰娃故事里度过童年,从此在幼小的心灵里深植下小海豹的悲情的英雄主义情愫;也曾经在青壮年时期经历过身心的劫难、被小海豹的影像所拯救,从此“不时袭来的剧痛,整夜的憋闷和喘息,断断续续几十年”;还曾经在泰斗面前将“夷”字认作“一只海豹”,从此获得了“老海豹”的绰号。
通过这些追忆的断片,老文公的形象渐渐走到读者近前:老文公是一位回返祖居地、重寻祖父辈精神遗迹的中国当代知识者,更是一位亲历了半个多世纪中国当代社会变迁的“一位遍体鳞伤的老海豹”。但这些特质还不够,因为老文公的断片追忆并不是为了沉湎于祖父辈的历史功勋或个人的过往记忆,而是为了迎向未来的日子。真正的英雄主义者都是朝向未来的现实主义者,其所有的追忆都具有未来性。在这个意义上,老文公与《猴儿与少年》中的86岁的小说家王蒙和90岁高龄的外国文学专家施炳炎颇为同路:皆是朝向未来的立言者。也只有在未来的意义上,老文公与橘颂才一道来到山里,居住在祖父辈居住过的石屋里,由此接通了他与“筑路”的父亲、“栽树”的爷爷、“盖大屋”的老爷爷的血缘记忆,也便接通了他与中国传统文化根脉的生命联系——我们都属于“创造了比黄河流域更先进的文明”的“东夷”族,进而成为他自己——“老海豹”的样子:慈悲、顽强,有尊严、有自省、有愿景。老文公回到祖居地上的“石屋”,即是回到他生命的血脉之所在、根系之所在。
所以,老文公并未在百年知识分子常见的感伤的怀旧情绪中难以自拔,而是在铭记历史之时重寻人们失掉的美好生活:人如橘、水如泉,星空有味道、夜晚槐花开、日子如盛典。而这部小说所寄予的作家对于人们失掉的美好生活的想象,最终“说破”在这部小说的最后一章里:老文公精心准备的宴请整个乡村的“迟到的宴会”,是他生命历程中的盛大仪式。在这个仪式上,人们失掉的橘树斑斓、槐花盛开的美好生活,重新归来。
老文公与橘颂的相处方式感人至深,且富有启示性。老文公对橘颂,不似一位主人对待一个宠物,而似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如同一颗心对另一颗心,平等、理解和尊重,相遇相知、默契相伴。橘颂之于老文公,在精神层面上具有陪伴和引领作用,老文公正是借助橘颂来反思自身、反观生命,橘颂也是借助老文公来得以享有生命的独立和自由。
张炜是一位具有多重身份的当代作家,我以为,在张炜所有的身份中,最切近他生命本义的应是诗人哲学家。
他的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你在高原》《艾约堡秘史》《河湾》等,皆根植于中国诗性文学传统,他的儿童文学作品——上世纪70年代创作的《木头车》《狮子崖》《他的琴》与近年来所创作的《半岛哈里哈气》《少年与海》《寻找鱼王》《海边童话》《我的原野盛宴》等,亦源自“丰沛的童心与诗心”,直指“文学的核心”,以诗人哲学家的目光,如实描写人们应有的美好生活。
只不过,“生活是汲取不尽的深邃和无穷无尽的多样:不管您如何尽力,始终只能描写生活中的几小页,永远不可能把它的全书写出来”,但在读到《橘颂》时,这样的信念却很难不发生动摇。
小说取名《橘颂》,确有艺术上的讲究,但更有意蕴上的考量。橘颂,是橘猫的名字,同时也让人不禁联想到屈原所作的堪称中国诗歌史上第一首咏物诗《橘颂》。在诗歌《橘颂》中,屈原精准地感知到橘树的生态和习性,运用诗人的想象力,将橘树人格化。在小说《橘颂》中,张炜反复描写老文公对橘颂的生态和习性的谙熟,更内含了他在今日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时代背景下,对现实世界的忧患之心和对自我再生的期望之意。
全面把握这部思想深刻、意蕴丰富的作品,对于儿童读者而言,或许难度较大。但倘若儿童读者感兴趣于其中某个故事的讲述、某个篇章的味道、某个段落的色彩,或是欣赏某个句子的美感、某个语词的妙用,都将受益无穷。对于成人读者而言,本书的阅读门槛也不可轻视。《橘颂》是张炜徒步攀登“文学高原”后折返归途时的自在写作,但以往的多种美学风格被不露痕迹地融入这部小说的文本世界中,内置了历史叙事、乡土叙事、心理叙事、动物叙事等多种叙述手法,所有的叙事都被放置在对未来人类命运深思的总体性叙事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