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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林诗话 2022年07月10日 

□王蒙

从地理上看,中国海拔在500米以上的山地面积占全国面积的三分之二。中华文化中有一种敬山、爱山、重山、寻山、入山的倾向。“仁者乐山”(孔子),“一生好入名山游”(李白),“登泰山而小天下”(孔子),以山为神、封山为神、宗教名寺名观依托名山名峰,高士宿儒、待价而贾者自称自诩“山人”,武侠流派、神仙故事、艺术大师、绘画作曲、中医中药,都离不开山文化。白娘子为救许仙,也要上山采灵芝。

而空山,又是山的原装正宗初始化符号。王维,又是“空山不见人”,又是“空山新雨后”,而韦应物则是“空山松子落”,更加奥妙灵动,悠游幽妙。直至五四一代的作曲家演奏家刘天华,作二胡名曲《空山鸟语》,可见人们对空山念念不忘。

王维此诗,前两句是空山人语,空,指山的空旷、原生、寂寥、脱俗、距离感、孤独感……却响起了人语的些许生机,温暖、红尘、亲切感与动态感结合起来了,人间似在远处,空山却在眼下;一切清纯而不乖僻,活趣而不掺和,阔大而不空虚,回归自然,天人合一。

返景,读反影,景在这里通“影”,是说夕阳走低,各种影子延长,影子伸展到深深的树林里去了,同时返景(返影)毕竟不是与地面平行与无限伸延的,影子在夕阳光照下的伸延与地面形成的仍然是锐角,影子在夕阳光照下伸延着的同时,夕阳也映照着深林内外的地面青苔之上。光与影,不可分。

空山、夕阳、返景、深林、青苔,都是天地,是大自然、是天道,但夕阳并没有舍弃渺小的青苔,照耀青苔的时候表现了天道的亲和与平易。人语,当然是人间人事,是凡俗红尘,但由于距离的保持,闻其声而不见其人,这人语变得大大地脱俗了、抽象了、高雅了、多义了,它只提供声响、绝无俗事相扰,也就雍容大气、通向大自然的道性与神性,融合于空山、深林、夕阳与青苔了。

本来,人与人景,也是大自然所化育生长出来的,是“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庄子),人生的一切离不开自然,离不开天地。王维并不贬低人间与当下,同时愿意与凡俗保持一定的距离,用一种平和与干净的态度,与自然合一,与天道合一,与空山合一,与不见其人的人语合一,也与片刻出现的青苔合一,淡定无思虑地过他的日子,写他的诗句。他没有李白的强烈激昂,没有杜甫的忧患深沉,从个人修养上来说,他算是另有道行。

也可以用电影镜头的概念来谈谈这首《鹿柴》,空山、人语、返景、深林、青苔,都是空镜头,都是诗人的主观镜头。文学诗学艺术作品本身,文学诗学所观照与表现的世界包括主观世界,是第一性的,是超越性的,是高于文学艺术的技巧与规则的;诗人的感觉、憧憬、神思、情绪、迷恋,比诗艺诗才更重要也更根本。但中国古典诗词所依赖的汉语特别是汉字,又是太丰富也太独特了,它们整整齐齐、长长短短(词也称长短句)、音韵节奏、虚实对仗、俗雅分野、平上去入、炼字炼意,都达到了炉火纯青乃至自足自美的境界,中国诗词自成一个世界。进入不了这个世界,空谈热爱者众矣,进入了这个世界,只会陈陈相因者亦多矣。笔者在这里强调一下中国诗的本体与内容,诗人的个性与创造,也许不是没有意义的。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贾岛《寻隐者不遇》

这像一个小抖音,但比现时的抖音不知高雅多少,含蓄、深邃、耐品味、耐咀嚼、耐想象、丰富凡几。

“松下”云云,已有仙气;童子可能是晚辈、是小厮、是无关的小孩子,问其师——师傅、老师、师长、大师、法师,说是去采药了。其师多半不是专业药农、药剂师、医药师。君子不器,出山入山,出世入世,专业技工,没有多少品质与滋味,更吸引人的是大儒有慧根正觉的天才贤士才子,来到深山,半是采药,半是寻仙,半是访友,半是济世,半是游山赏云觅林追逐灵感天机,自娱自悟。而所讲“山中”,可能是群山、深山、高山、密林之山,山中无限,山路无穷,天外有天,山内有山,洞内有洞,路外有路。云深隐山,隐洞、隐路、隐己,奥妙精深。

而全诗又浅显单纯朴素是童子语、童子心、童子状,没有装模作样,没有故作高深。这样的文本,眺上一眺,求解其意,已得其趣,可深可浅,可浓可淡,可有话要说,可无需多嘴,有一种诗语的自由顺畅,解读或根本不去解读,皆可满足于一触即得的自由直觉心态。实则浅而入深,意味隽永。

贾岛其人,他的“推敲”掌故远比他的诗更有名。以致贾岛自己的故事妨碍了自己的诗作的知名度。

其实,“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或“僧敲月下门”,并不值得那样呕心沥血地沉湎分析选择。所谓“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须”“险觅天应闷,狂搜海亦枯”(卢延让),所谓“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贾岛),固然写出了对于诗作的精益求精与献身完美,仍然流露出搜索枯肠的窘态,如果你读读屈原的《离骚》,读读李白的《将进酒》,读读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读读白居易的《长恨歌》与《琵琶行》,你理应该更加体会到真正的诗人的诗心汹涌、诗情澎湃、诗语喷薄、诗兴涨溢、诗才惊天的快乐与自信。与一味苦吟的苦肉计相比,诗神的无可比拟的诗势,更值得歌颂羡慕欣赏赞美。当然,貌似天生,貌似得来全不费功夫,不等于可以侥幸,不等于不付出极大的努力。

诗是生活,诗是梦想,诗是亦有亦无,诗是纪实,也是幻想曲,是火花,是酝酿悠久后“偶来”灵感,仍然是神州大地的美景、美文与美意。

(全文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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