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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瓜 2021年06月22日 

□梁衡

不知为什么,现在有一个网络流行语,把看热闹名为“吃瓜”,那些看热闹的人就叫“吃瓜群众”。此瓜远非彼瓜,今瓜已非昔瓜,这个瓜已完完全全地变异了。这倒让我想起当年吃真瓜的味道。

我八岁以前是在农村度过的,只留下了吃西瓜的记忆。那时西瓜不但是调剂生活的奢侈品,亦是一个乡村孩子记忆中的特殊风景。

我们那里种瓜不说“种”,叫“押瓜”或“压瓜”。小时只记住了这个发音,不知是何字。汉字真有魅力,想来这二字都可。“押”者,未知也,押宝。因为一个瓜在剖开之前是不知好坏的,有点赌的味道,就如现在玉石市场上的赌石。“压”,也有道理。一是要压瓜秧,二是瓜地里要压砂。这是为了改变局部小气候,利用砂地午晚温差大的特点,瓜日长夜歇,易积累糖分。

西瓜是不可能家家都种的,一般是一个村或附近几个村有一个种瓜能手,每年种几亩地供周边村民食用。而孩子们很会利用大人的爱心,在瓜地里放开肚皮吃瓜,直吃到肚子和瓜一样圆。

我的第二次吃瓜高潮是参加工作后不久。大学毕业,就来到内蒙古自治区巴盟,乌兰布和沙漠的边缘。此地别无所长,唯产一种叫“华莱士”的蜜瓜。金黄色,滚圆,比足球略小一圈,熟透后瓜瓤白中带绿如翡翠。它不像西瓜那样多汁多水,肉质成果冻状,细腻浓香,闭上眼睛咬一口,还以为是在吃蜂蜜。吃过之后上下唇粘在一起,甜得化不开,要取清水漱口。瓜的糖分能多到这种境地,实在是匪夷所思。

当地气候恶劣,浩浩乎平沙无垠,风起时尘暴蔽日,当面不见人影,白天烈日烤人,晚上又夜凉如水。我一个人背井离乡来到这个沙窝子里,举目无亲,聊以慰藉者、给亲友去信时用来报喜而不报忧者,唯有这华莱士瓜。现在早不用这个名字了,而叫河套蜜瓜。

其实,忆吃瓜最忆是吃法。现在城里人吃瓜或宴客餐后上的瓜都是切成碎块,以牙签取食,而真正的好瓜瓤沙汁多是经不起牙签一挑的。我们那时在地里吃瓜都是一刀两半,半个瓜端在手里,用勺子挖着吃。我在瓜季下乡时经常在包里放一把勺子,不为吃饭,而为地头吃瓜。就像是端一个大海碗蹲在老槐树下吃午饭,有一种吃的气势。当地吃什么都是大碗。肉是连骨剁块,煮熟后堆在碗里。有一次我到乌梁素海(当地称湖为“海”)采访,招待所里吃鱼,竟也是每人满满一大碗,如冒了尖的粮堆。我以后走遍全国,甚至出国去,这样大碗吃鱼是唯一的一次。北地民风淳厚,可见一斑。

离开巴盟40年后我回去过一次,又吃了一回华莱士,但已全无味道。至于在北京更是吃不到当年瓜的那个味道了,常百思不得其解。人说世界之变如沧桑,一块瓜里也沧桑啊!

后来找到了两个原因。一是今瓜已非昔瓜,要产量,追化肥,上农药。二是地头瓜变成了城里瓜,对瓜来说,离地一天,味减一半,暗失美感。

原来,人与瓜的初恋只能是在瓜地里。物理学家玻尔与爱因斯坦争论“测不准原理”。他说,比如你去测海水的温度,实际上得到的已是海水加温度计的温度,海水的初始温度你是永远测不到的。所以海南人吃椰子,过午不食,只吃上午在树上新摘的。椰一离树,原味便无,也只能是一个原味的近似值。世间之物瞬息万变,人生的许多美好只能有一次,过后唯有存在记忆里。于是想到城里人的可怜,千里之外你还想吃到好瓜?也只配做一个吃瓜群众了。南宋词人蒋捷有一首《虞美人·听雨》,回味人生不同年龄段听雨的感觉,吃瓜何尝不是这样,遂仿其调填《吃瓜》一阕:

少年吃瓜瓜棚中,枕瓜听虫声。

青年吃瓜边塞外,大漠孤烟,味浓伴豪情。

而今吃瓜高楼上,淡而无味也。

风沙瓜香都无影,侧耳遥闻闹市车马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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