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春雷
至今我也不明白,当年的母校为什么长满了核桃树。
我的故乡成安县,位于华北平原腹地。20世纪七八十年代,乡土的景观树只是杨、柳、槐、梧桐等几种。在我的意识里,核桃树是山区人的专属。小时候,每到冬天,父亲就骑着自行车,西行几十里,到接近太行山的集市上,用小麦、棉花换回核桃等山货。哦,那一枚枚核桃,硬硬的甲壳,像一颗颗圆滚滚的小脑瓜。
1979年9月,我从乡下到成安中学读书。报到当天,就惊奇地发现,校园里遍布茂密的核桃树。从此,我的6年中学时光,便全部被这些茂密覆盖了。
母校始建于1950年,位于城南,正门向北。门内一个圆坛,植满冬青。坛中央竖立一根高高的旗杆。圆坛后面,是一条主路,直抵南墙。主路两侧,从北向南依次是办公区、教学区、宿舍区。一排排建筑,均是敦敦实实的青砖灰瓦房,仿若一位位端庄儒雅、正襟危坐的先生。
这些,都位于校园核心地带。散布四周直至围墙的零碎建筑,便是教工宿舍、学生食堂、厕所、校办工厂等等。
这个格局,恰似核桃———围墙是坚硬的壳儿、多元功能区是香软的仁儿,又仿佛故宫、城镇、四合院以及人体,等等。再深思,这地球上,动物、植物、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甚至每件事理、每个细胞,不都是如此结构吗?首先是一个完整、坚韧、漂亮的表皮。表皮之内,包裹着五脏六腑、杂杂碎碎的内容。
哦,宇宙,就是由一个个大大小小、精精致致的核桃组成的,而我们每个人,都生存在一个特定的“核桃”内。
入学时,我身高不足1.5米,枯瘦如柴。家境贫寒,周末回家,每每带来十多个馒头、黄窝头和一罐头瓶咸菜,担当一周的主食。
夏天的晚上,我常常坐在教室窗后的核桃树下,读小说、写日记。灯光雪亮,叶丛间一颗颗青核桃,像一只只亮晶晶的眼球,看着我。
我的成绩糟糕,尤其是数理化和英语。最害怕考试,看着一张张艰涩的考卷,烟雾缭绕、蚂蚁乱爬。中考时,我原形毕露。几张试卷加起来,总分155.5,其中英语7.5分,数学15分。这个成绩,与高中录取线相差甚远。
我懊丧至极,心底一片黑暗,不得不回乡种田。万万没有想到,我的恩师袁克礼先生,正在为我做着最大努力。他再三恳请校长,并最终破格将我录取。
进入高中后,我的学习进入正常轨道。最自豪的是英语,居然跃居全班前列。还有数学,也摇摇晃晃地追至中游水平。
正是迷茫、痛苦、多愁善感、喜怒无常的年龄。总是思考一些莫名其妙、不着边际的问题;总是自卑,对考上大学没有丝毫信心。课余时间,我仍是坐在核桃树下苦思。现在想来,这真是一个良好习惯啊。我把每天的所忧所思所感所悟,默默且细细地记录。几年下来,竟然累积数百万字。这些日记,是青春的鲜活记忆,更让我初步找到了文学感觉。
1984年9月,邯郸地区举办一次大型征文竞赛。我忙于高考,无心参赛。袁老师却当着全班同学说:“你一定要参加,大家拭目以待啊。”被逼无奈,只有答应,当晚便写出一篇散文《笑笑饭店》。
第二天,呈交作品时,我心底忐忐忑忑。袁老师看完后,深深盯着我,严肃地问:“是你写的吗?”我点点头。他沉默一会儿,眼中忽地放射出灼灼亮光,慢慢地却是言之凿凿地说:“如果这样,我做一个断言:这次竞赛,无论多大规模,无论什么人参加,你是一等奖第一名!”
我大吃一惊。当时,我校的教学质量在全地区处于末流,这次征文又是全社会参与,而我只是一个普通中学生。这个预言,不啻是天方夜谭。
谁知一个多月后,梦想成真!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傍晚。我正在学校门口东侧荡秋千,校团委书记风风火火地走过来,向我喊话。他刚在县团委开会,看到了地区颁发的喜报。我仰天大笑一番后,就手舞足蹈地向袁老师家跑去。
袁老师一家人正在看电视。听到喜讯后,他高兴地仰倒在躺椅上,哈哈大笑。我们笑语正欢,他十多岁的宝贝儿子却“哇”地大哭起来。原来,这次征文,袁老师女儿也积极参加。她爱好写作,又深得父亲面授,自然抱有更大希望,却没有得奖。小孩子总是天真无忌,边嚎哭边埋怨:“你帮着别人得奖,不帮着姐姐,呜呜……”
袁老师没有理会儿子的眼泪,继续在躺椅上一前一后地晃悠着,笑声在四壁间盘旋回响,头上的一缕缕银发,好似一根根充电的钨丝,放散着亮闪闪的辉光。
不久前回母校,母校早已乔迁至县城之北,变成了一片现代化高层建筑。新校区,告别核桃树,代之以一些时尚树种。去年,我回去探望,满眼陌生,俨然梦境。
前几天,翻看中学毕业时的一张张留影。照片背景,就是一棵棵茂密的核桃树。恍惚间,冥然置身当年。
写到这里,我拍一拍自己的脑瓜,依然是一颗青核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