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卫建民
我生活在北方的农村,二十一岁前,受地域环境的局限,从没见过真实生长的竹子,只见过那些被砍伐的干瘪、细瘦的四季竹:每年腊月,村里人进城办年货,讲究点的人家会买一枝细竹,插在院子里天地神位的供桌后面,就像话剧舞台的硬布景。在通往县城的土路上,那些一手挎年货、一手扛细竹,笑眯眯准备过年的大人,给我幼小的心灵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长大后我才觉察到,其实幸福并不需要很多,是可以用手臂挎起来、用肩膀扛起来的。那时年幼,我不知道这些竹子从哪里来?只是看见那仍残留一丝绿意的竹叶,给春节增添了喜庆的色彩。近来看手机短视频,才发现这些用于祭祀的竹子,很可能生长在离我家不远的中条山。
上世纪70年代,新华书店出售一种年画《毛竹丰收》,长条横幅,画面近景是一排碧绿、粗壮的竹节,远景是在江河里航行的一队竹排,题诗是“夹江雨后千山翠,竹筏逶迤运输忙”。我买过一张,在屋里挂了好长时间。
“扬州八怪”里,郑板桥画竹最有名,有许多人喜爱,但在我这个外行眼中,他的题画诗文注入了太多社会、文学的内容,反而冲淡了观者对墨竹本身的欣赏。“扬州八怪”里,我偏爱金农画的竹;那一枝一叶的布局安排,是能看出整个人来的。简练、疏朗的神韵,倔强、刚直的气势,在尺幅间饱含磁性,总能吸引你的眼神,震荡你的心弦。他在一幅《墨竹图》上题:“老而无能,诗亦懒作。即作五七字句,谀人而已,可勿录也。然平生高岸之气尚在,尝于画竹时,一寓己意。”这就是说,他并不重视自己的诗,认为那是应酬之作;唯有在画竹的时候,才能注入他的“高岸之气”。他的人格精神,全部浸润在劲挺、孤直的竹子上。形象,突破了文字障。
紫竹院公园是一个竹子博物园。我有时去紫竹院公园散步,认识了许多种竹子。读毛主席的“斑竹一枝千滴泪”,在这里看见了斑竹;读王维的“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在这里体会到了何谓“幽”。也是在紫竹院公园里,我认识并且记住了早元竹的姿态,不由得想起“亭亭玉立”这个成语,自觉好像找到了对应物。西单的中国银行大厦里,有从杭州移植过来的楠竹,常年不经风雨,倚靠从云南石林搬来的山石,如贵人一般被呵护着。这楠竹,多数北方人只能看看,谁有时间伺候她!
我一生喜爱竹子,但从未想过自己种几丛,不料今年5月在老家,我的梦想居然实现了。在老家,我有爷爷辈留下来的大院子,“何不在老家栽点竹子呢?”双脚踩在故土上,我有了新想法。
碰巧有个亲戚在林业局工作,吃饭时,我问他有没有早元竹的竹苗,我想买一些。没过几天,五六十株早元竹的竹苗就运来了,根部还包着土。过几天我就要回京,在县城当教师的侄子知道我喜爱竹子,临别时说:“你不要操心,我每个星期天都回来浇水。”这样,新栽竹子的后期管理,也有着落了。
回京不到一个月,一天,侄子发来微信,是几张竹子的图片,他高兴地说:“竹子长出新枝了,长势良好!”我瞧着一汪水中的新竹,盯着尺把长的嫩枝,亲眼看见在生养自己的土地上亲手栽下的竹子冒出新芽,我一生所爱真的落地生根了。从此,我对故乡的土地又增添了一分割不断的惦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