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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 田野 2020年05月18日 

□沈书枝

蛙鸣是在春天的时候就开始的。

清明前后的夜里,躺在床上,就能听见不远处水塘里、田畈里绵绵不绝的蛙声。起伏的波浪的鼓噪,在寂静的空气里听来格外丰盛,向人揭示着一年新的生命力。这时候田都已经做好了,灌满白水,等待秧苗一棵一棵种下去,变成绿色的天地。

等到暮春时候,水田里青蛙的卵都已经生下来,漂浮在淡青水里,像一小团一小团连缀的透明的云。我们上学放学的路上,总要在田边、水塘边、浅浅的水沟边,把书包别到身后,蹲下来看小蝌蚪有没有化出来。小孩平常得了大人的告诫,青蛙卵不能伸手去摸,否则就要得“青蛙气”(腮腺炎),脸肿得老高,要到村子里专门能治“青蛙气”的人家,躲在黑黑的门背后,让人拿一支干枯的旧毛笔,濡湿了墨水,一笔一笔在肿起的地方画符,一边轻声默念,直到它变成一个浓黑的大圆粑粑。但我们都不听话,因为在脸上画黑粑粑这件事看起来还很有趣,我们又通过实践知道:并不是把青蛙卵捞起来就一定会得青蛙气的。因此总要蹲到田边,伸手把它捞上来看一看,很快又把它丢回去。青蛙卵滑滑的。

很快小蝌蚪化出来了,柔软的,乌黑的,还是一团一团地,在田里聚集成群。滚圆的脑袋,细细的尾巴(然而又是金鱼尾巴般的柔软),使人感觉稀奇。这小东西似乎有一点笨,很容易被捉上来,我们只要随便把手伸过去,就能掬上几颗来。它们失了水,软绵绵在手上蠕几下,就不动了。很可怜的样子。小蝌蚪在手上没有在水里看起来好玩,我们感到无聊,手往田里一拂,就又把它扔回水里去了。偶尔也有小孩子捉了几颗,回去放在饭碗里用水养着,最后总免不了在吃饭前被大人连水泼在门口场基上,黑黑的身子滚了泥水,很快不动了。又很快被家里春天捉回的小鸭子,“吖吖吖”挤上来啄掉了。

初生的蝌蚪可爱,最奇特的却是蝌蚪长出小手小脚,尾巴却还没有褪去的时候。先长出两只后脚,再长前脚。这时候蝌蚪还是黑色,却已变得很灵活,轻轻一碰,就弹出好远,我记忆中从未有能用手捞上来长出腿脚的蝌蚪的时候。因为同时有脚和尾巴,而显得很奇异。这样的时候倏忽即逝,等到蝌蚪的尾巴消失,皮肤变色,圆滚滚的头变尖,变成一只完完全全的绿褐花纹的小青蛙,我们对它所有的兴趣就都消失了。青蛙有什么好玩呢!水塘里,田畈里,青蛙可是太多了。

这时候,新秧移栽到田里,已经定了根,站得很直了,在初夏的风露里开始发棵。由刚栽下去时的几根,慢慢长多、长壮,变成十几、二十几根的一棵一棵。这时候从水田边走过,总会闻到一种香气——是什么气味呢?我只能告诉你,那是新秧的气味。只要在初夏的水田边走过,就会为这熟悉的气味唤醒:没错,就是它!在尚未彻底炎热的首夏,稻秧散发着青春的清新。

新秧发棵,但还长得不高,不过一拃多长,不密,遮不住田里的空隙,露出下面灰黄的田泥来。阳光照射下,湿沃的土泥上,杂草迅速长起来了。逢到周末的早上,我们得了大人的命令,扛着刮耙,拎着水壶,去水田里薅草。草是田字草、鸭舌草、眼子菜,诸如此类,都是喜湿的水草。

爸妈生怕我们用力过度,再三叮嘱我们要小心。实际上我们就是小心翼翼在田里走,他们也要怕我们不注意没走稳,“别把秧棵踩坏了!”

日影《小森林》里,从东京回到家乡小森的山中独居的女主人公,夏天的开始就是在水田里拔草。女主角拔着拔着,站着来深叹一口气,伸出手来看,幻想中杂草已从手背长出,迅速攀爬了一身。这个镜头在电影里很美,不过,作过同样领略过拔草之累的人,我能理解那其实是对杂草拔之不尽、稍过几日就夏风吹又生的辛苦的慨叹。我很喜欢这个拍乡下生活和饮食的电影,就因为里面有不少真正的劳作的场面,虽然免不了变美了很多,但完全真实的呈现,那是很难做到的——看人劳动和自己真正也去劳动,始终是完全不一样的。

这时节,布谷鸟在田畈飞过,人不注意它的身影,只听到它的声音,四声四声的,一遍又一遍,从田畈这头渐渐远到田畈那头。妈妈说它叫的是:“家公家婆,割麦插禾!”我们这里却不种麦,此时田里除了刚发棵的早稻秧,快成熟的只有冬天种下的油菜。油菜的长角果密密麻麻挤着,在阳光下发出银青色的光。等再过些天,油菜籽成熟,就可以收割了。

这是十几二十几年前的初夏,及至今日的田畈,早已不再人工一棵一棵栽秧,而改为直播稻种,或是抛秧了。也早已没有人下田拔草,一切俱用农药解决,因此水田里的青蛙卵,我也已有许多年不曾见到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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