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卓森
不用看天上的曦光,就知道春天回来了。
季节正在打开海岛花式的春天,春意袭来,浸入所有的物象。村庄外的山野和田垄上,先是根本就没有枯黄过的各种野草,它们的尾巴摇曳出星星小花,再就是灌木丛,把七色花、木槿花之类的鲜丽脸孔推搡出来,接着就是苦楝树,满树的花丛在枝头散开,碎碎细细的纯白弥漫成一片片烟云,把村庄和田野连成唐诗中才有的那种迷蒙之境。好像是苦楝树的花引燃了村庄其它的野生乔木,该开花的树都开了,举过树梢的花朵照着天上的浮云,也把地上的宽窄人面看得一清二楚。走过开花的树下,嗅着花香,踩着花瓣,总觉得广袤人间至性的纯洁,就是那树上的花,随风送香,高高在上,伸手而不可及。
在乡野又一年春天重启伊始,任何一种植物的形象和气质就开始自我修炼,枝干和叶子的变化,花儿和花香的气味,在微寒的风中释放出一种无声的喧响,植物这样自在轮回的面貌和神韵,我只看见很少的一部分,但有些景象却让我永生难忘。比如村庄戏台前的长春花,好像从不介意春天的来临时间,大寒过后就任性起来,越长越多,摊开一溜紫色的小花,害得村妇们都看不过去了,一把一把地把它们拔掉,给戏台清出一片干净的地方来,好让年上唱戏和看戏。还有,这一棵棵高过农舍屋顶的苦楝树,它们浓郁带苦的花香恣意飘荡,不舍远近,村庄就像被人洒过几吨苦楝花香型的花露水,终日闻香不绝,害得人们的头发、衣帽、家禽和牲畜的皮毛,甚至农妇晒在院子里的被单,都粘上了这种花香味。这种香味,就是春天的气味。在这种气味中,立春一到,村庄里去“送耕”的男人就走出村外,走进自家的田地,小犁一行田,轻锄两把地,这样,“送耕”的仪式就算办过了。他们把“送耕”的祈愿送给世代耕作的田地,指盼一年有个好收成。这似乎正应了古书上的话: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这个君子是不是也可以理解为土地呢,它在春归之时复苏万物,在云天之下接纳阳光雨水,在地平线上长起连绵的庄稼,以颗颗粒粒滋养苍生。这些古书上的雅话村庄里的人没听过,但因为双脚踩在泥土里,两手收割着作物,吃的用的都在几亩地里,所以总记得土地的馈赠,懂得对土地实诚,不会含糊立春时“送耕”,生怕怠慢了土地的心意。
一道跟着春天一起回来的流水,它的寒凉和清澈让我常常重温。那是院子前面的一条水沟,冬天的冷雨刚飘完,就听到潺潺的流水声了,干了一个冬天的沟底像迎接圣物一样,把最初的渴望裸露了几个月之后,这时终于接纳到了第一股春水。水沟边的南瓜地,就这样被这道春水弄醒了,粉黄的瓜子躺在阔圆的瓜叶下微笑,皮上闪烁着金光。父亲带着少年的我和童年的弟弟往南瓜地里走,欣喜地说,松涛水库放水了。春水从松涛水库流来,经过很多山坡和田野,绕过无数村落,才流到我们这道水沟里。这松涛水库的水又是从哪里来呢,这个问题我问过父亲,他说,这是河流、山间流水和雨水的汇聚,是天和地给农人的好礼呐。我和弟弟背着南瓜地,把脚丫伸进水沟,搅动水里的气泡,落在水上的阳光也被搅碎了,水沟漕是几乎光秃秃的土层,没有什么水草,泥土的味道就顺着水的气泡飘上来,于是我们就闻到了一股干燥和湿润混杂的味道,这个味道也是冬天和春天交错的味道,是大地回春升腾的气息。我想,一个人的经历里如果没有一条春水流过的水沟,而且没有坐在水沟边上,他是无法感知这样令人迷醉的气息的。是的,大自然存放在季节里的多重气息,其实就在我们的鼻侧,有时干脆就进入到我们的肺里,成为我们呼吸和记忆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