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哲
辽沈晚报:您之前的作品《梅子青时》获得“新浪好书榜2015年度十大好书”,和你的新作《是梦》相比,二者似有一种内在的脉络可寻,你自己有这种感觉吗?
张哲:可能因为我比较念旧吧,写的都是过去的事情,我想内在的共通点是指这个。不同的是,《梅子青时》书中的过去、现在两条线最终交汇到了一起,成为一条河流,而《是梦》的两条线逆向而行,从一开始就已经错过了,并且渐行渐远,永远都无法再相遇。
《梅子青时》出版后收获了许多评价,如温暖、励志等等,这其实不是我的本意,因为那本书里也讲到许多知识分子不幸的命运。我想《是梦》会更多地呈现出感伤的、带着点幻灭的色彩,色调更冷一些,尽管它也有明亮的时刻。
辽沈晚报:《是梦》写作的开端有没有什么具体的触发点呢?
张哲:如果要说真正的开端,可能是2014年1月,我路过家附近的弥陀寺路,那里正准备拆迁。这片区域就在省政府的背后,离西湖也是几步之遥,但因为一些复杂的原因,从我记事起就破破烂烂,一直破烂到2014年。
我用手机拍照,想记录下拆迁之前最后的景象。这时破房子里走出来一个老太太,走到我面前看着我,我觉得有点尴尬,就随便跟她聊,问她这一带以前的故事。于是她跟我讲了自己年轻时关于“弥陀寺和盖叫天之死”的见闻。我觉得非常震撼,原来大名鼎鼎的盖叫天就死在离我家几百米的地方。
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杭州对我而言非常陌生,那么我最熟悉的八十年代、九十年代和二十一世纪初的杭州,对新到杭州定居的人来说,想必也同样是陌生的。有趣的是,我还经常被这些朋友们嘲笑:你不是本地人吗,怎么连某某地方都不认识?!相信许多“城市土著”听了都会会心一笑,因为大家都有过同样的经历。城市每天都在以飞一样的速度扩张和更新自己,就算一直生活在这里的人,眼睛眨两眨,出了门就不认识了。所以我那时想,未来要创作一部作品,来重现从八十年代到当下这三十多年间的杭州。
辽沈晚报:新书里有一个人物说自己是“一个没有乡愁的人”。怎样理解这句话?写这本书是否寄托了你自己的乡愁?
张哲:我可以说杭州是我的“家乡”,但不能说它是我的“家城”。实体的城市,被包含在了“乡”这个字眼里面。同理,有“乡愁”这个词,却没有“城愁”。如果我身在远方,怀念起我的“故乡”,这种情感只能被称为“乡愁”,即使我成长在城市,从来没有在乡下生活过。
那些从乡村、从小镇通过努力来到大城市并定居的人们,他们早年所经历的一切与眼下的都市生活如此不同,当他们偶尔回到家乡时,可能会发现那里也不是记忆中的样子了。回不去的家乡,勾起他们无尽的乡愁。然而在通常的认知里,“土生土长”的城市“土著”,是不存在“城愁”的。你生在这里,如今仍然在这里,不用背井离乡、漂泊万里,还有什么可无病呻吟的?
我不知道别人是什么感受。以我自己的经验而言,我更熟悉的是过去三十多年间的杭州,却对眼下的杭州感到陌生。记忆当中的那些东西都没有了,那些气味,那些声响,本来看得见的那些东西都消失掉了。就像那句歌词里写的,“这香港已不是我的地头,就当我在外地旅游”。
所以,这本《是梦》很大程度上是关于“城愁”的。华语文学里有太多关于乡愁的作品,但写“城愁”的很少见。明明仍身处同一个地理空间,为什么经过时间的洗礼后,感受却完全变了?我很可能永远也无法知道答案,但我想通过作品来展现这种愁绪,这种只有在特定年代下的人才会产生的特殊情感。
辽沈晚报:书中有众多的人物出现,请问他们有原型吗?让人印象最深刻的是书中第二代的人物,其实他们都是些平凡的中年人。在书中,他们的后辈甚至直接说“他们这一代是彻底地失败了”——为什么要用最主要的笔墨来描写一群平凡的人们?
张哲:《是梦》中有许多情节是虚构的,不过不少人物都有现实原型,当然有时候是把不同人身上的特质糅合在一个角色身上。比如敏儿姆妈,其中一部分特质来自我因为工作而认识的一个90多岁的上海老太太,她每次见到我就不断地重复:“张老师,侬讲讲看,我苦伐?我这一生好苦哎!”这句话让我印象非常深刻,我把它用在了书里。
第二代被后辈评价为“彻底失败”,我想这里有两层意思。一是后辈眼中他们彻底失败了,二是他们确实彻底失败了。关于第一点其实并不难理解,因为第二代在年轻的时候也曾是“八十年代的新一辈”,他们意气风发,视上一辈为过时的老顽固,哪里会想到几十年后自己在后辈眼里更加落伍。同样,可想而知,未来当后辈成为长辈的那天,他们的后辈也会替他们感到悲哀。这种“彻底失败”的感觉,既是社会属性的代沟造成,也是生理属性的年龄使然。衰老,是人难以避免的一种失败。只不过我们社会的尊老传统让大家回避去承认这件事。
至于为什么要描写平凡的人,我想是因为,绝大多数人,包括我在内,都是这样平凡的人。也许每个人在童年时都幻想过自己是王子公主,会魔法,明天醒来会变成亿万富翁,可是总有一天我们认清了现实:原来我是平凡的人,上着平凡的班,住着平凡的房子,连晚上做的梦也是平凡的。问题是,文学可以写平凡的生活吗?我恰恰觉得人生那种复杂、深远、颇堪咀嚼的况味,通常是寄寓在平凡日常的缝隙里的。我想塑造这样的人物,他们平凡,偶尔有闪光点,但缺点也一大堆;面对生活里那些解不开的烦恼,那些无法避免的遗憾,他们感到失望、痛苦、甚至怀疑过人生的意义,但又总能重新燃起让生活继续的希望,无论那剂药方是中国式的豁达、犬儒还是理想主义。
辽沈晚报:书中描写的人物,在少年一代中也有令人印象非常深刻的人,比如说14岁那年的姜远——那一段可能会令所有男生都回忆起自己的成长时代。还有后来相当于变成不良少女的嘉嘉,她的那种独特的美和性格,虽然笔墨不多,但绝对让人过目难忘。请问,在描述姜家第三代人时,怎么给这一代人定位?这里面是包含着你自己的人生感受吗?
张哲:14岁那年的姜远那一段,可能正是因为融入了自己太多成长的经历,所以我自己会比较尴尬,看稿子每次看到那段就跳过不看了。但我并不觉得我的经历能代表其他同年龄的男生。
至于嘉嘉,基本上是一个虚构的人物了。我在嘉嘉身上寄予了非常特别的东西,与其说她是不良少女,倒不如说她具备一种其他人都没有的叛逆精神。她非常个人主义,把情感放在伦理之上,青春期又刚好赶上90年代这样一个全面开放的时期。所以在姜家这样一个偏传统的大家族里,是嘉嘉第一个说出“家有什么好,家里最没自由”这样几乎石破天惊的话来,而对于那些打压过她所爱之人的人,她也不留情面地断绝亲缘关系。尽管她后来为叛逆付出了代价,并且在人到中年后改变了立场,但实际上姜家那种家族的体制确实从她喊出那句话开始逐渐动摇,并最终瓦解了。我很喜欢这个人物,她站在其他人物的对立面,是他们的镜子。
第三代里面,婷婷和老虎后来都去了远方生活,只有姜远留在家里面。这大概也接近于这一代人的真实情况。我的小学、中学同学里,不少人去了国外生活,也有一些在上海发展,留在杭州的并不那么多。书中第三代里面最小的老虎也是“80后”,而现实中,“90后”拥有更多的机会和野心走出去。天各一方,聚少离多,从青梅竹马的小伙伴变成最熟悉的陌生人,大概是这代人不得不面对的共同命运。
辽沈晚报:《是梦》的发生地在杭州,人物也基本上是标准的南方人,书中有方言的痕迹,加重了这种南方的味道。另外,书里的东北人,也就是家族的第一代人语言有东北的痕迹,还有书里的北京话也很迷人。你在写作时是怎么把握这个度的?
张哲:用什么样的语言交流,用什么样的语言进行思考,决定了你是什么样的人。对现实倾向的文艺作品来说,方言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我很喜欢娄烨的《苏州河》,但它有一个大问题,明明讲的是上海的故事,主要角色却都是北方口音。
在《是梦》里,我想做的事情是“还原”,每个人物在什么场合应该说什么话,就尽可能让它呈现出原本的样子。比如小赵、雪颖这些角色,从小在杭州长大,但他们在姜家的多人聚会上往往是说普通话居多,以示对这个北方来的家庭的尊重。只有在小范围内私下聊天,或者跟家庭以外的朋友聊天时,他们说的才是杭州话。这些微妙的差别在文本里并不会特意标注,我不想大张旗鼓地告诉读者小赵这句是用普通话说的,雪颖那句是用杭州话说的,但细心的读者可以从用词、句式等方面读出差别。
至于“还原”的问题。我常常在一些小说或者电影里,看到不符合日常口语的对话,人物一开口就是翻译腔、文艺腔。一个普通的教育程度不高的卡车司机,是不会说出“根据事发后对死者的血液检查”这样的话的。我希望在自己的作品里通过对话,还原出一种日常感。假设现在有两个人在打电话,“喂,你是哪位啊?”“我是张哲。”看起来没什么问题,对吧?但更符合日常口语的表述应该去掉那个“是”字。“喂,你哪位啊?”“我张哲。”我想还原的就是这种在生活中人们会采用的口语化表达。当然,保留“是”字的表达也并非不可能出现,不过它大概意味着人物比较谨慎和严肃。
辽沈晚报:新作的时间跨度差不多有四十年,你是怎么把握每个年代的时代特征?又是基于怎样一种考虑?
张哲:《是梦》的时间跨度是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到2017年,这刚好也约等于我经历过的人生。人生只有一次,但作品却可以重现流逝的一切。我试图在作品里还原每一个年代的质感。我必须时时考虑的是,在某个年代里人们吃什么,玩什么,唱什么歌,喜欢什么明星,追求什么,痛恨什么,信仰什么;在某个年代里,人们会这样去说话吗?会做出那种选择吗?
这其实也是一种冒险。我笔下的某个年代,不可能完全契合别人对它的记忆。比如1996年,我写的人物忙于打麻将、办离婚、搞外遇,但你记忆中的那一年也许根本不包含这些元素。于是作品会招来质疑,因为它在这方面无法符合读者的期待。
幸好《是梦》只是一部小说,而不是社会学或历史学著作。我不知道文艺要不要对受众负责,但最起码,它要对创作者本人负责。在早期的电影《站台》里,贾樟柯多次用新闻播报、流行金曲等来暗示时间的演进,而在近年的作品里则频繁使用他偏爱的叶倩文的歌来还原年代感。这种转变说不上好或不好,但起码是从集体记忆渐渐转向更私人化的叙事了。
辽沈晚报:新书得到金宇澄老师的推荐,而你自己也说非常喜欢金老师的作品,你从他的作品中得到过什么写作方面的启发吗?
张哲:金宇澄老师的作品给了我不少启发,其中最主要的是他对方言的改造。他作品中的吴语非常巧妙,既保留了方言的日常感,又不至于像《海上花列传》那样让非吴语区的人看得一头雾水,既简洁,又美。这种微妙的平衡是不易把握的,需要作者有高超的语感。
杭州话和上海话同属吴语,彼此同气连枝,但杭州话又比上海话更俚俗一些,所以才有人说,顶楼的马戏团乐队可以用上海话创作出非常优秀的民谣,但杭州话似乎只适合唱rap。所以,关于如何处理小说中的方言,我也调整了很多次策略,尽管有一些大胆的、不合出版规范的表达方式最终还是无法通过,但大部分还是被保留了下来。 辽沈晚报、聊沈客户端记者 李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