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易
沈阳的秋不打招呼,总借一场雨来敲门。
夜里先是听见窗缝漏进的风声,比前几日脆了些,带着点凉丝丝的劲儿往屋里钻。接着就有雨点落下来,不是夏天那种急慌慌的砸法,是轻的、细的,像谁用指尖蘸了水,一下下碰着玻璃。没有雷声,也没有闪电,就这么安安静静的,把整个城都裹进了湿软的夜里。
晨起推开窗,最先撞进怀里的是凉。不是冬天那种扎人的冷,是裹着水汽的凉,往脖子里钻,往袖口里绕,一下就把夏末残留的燥热赶跑了。低头看楼下的柏油路,被雨浸得深了颜色,像块吸饱了水的墨布,连路边的砖缝里都汪着小水洼,映着灰蒙蒙的天。
小区里的树最先变了模样。春天栽的丁香,叶子还绿着,却少了往日的鲜亮,边缘卷着点浅黄,沾着的雨珠一掉,叶尖就垂了下去。倒是那些老杨树,叶子本就宽,经了雨更沉,风一吹,不是夏天的“哗啦”响,是“沙沙”的,慢了半拍,像老人说话的调子。有几片黄透的叶子,被雨打落,贴在湿漉漉的地面上,铺出零星的秋意。
去早市的路上,穿长袖的人多了。卖菜的大爷把外套的扣子系到了顶,吆喝声也比夏天低了些,“茄子豆角,最后一茬了啊。”摊位上的菜少了水灵劲儿,黄瓜尾巴发蔫,西红柿也没了夏天的红亮,倒是多了些应季的东西——一堆堆的白菜,带着泥,码在地上;还有晒干的豆角丝,用塑料袋装着,挂在摊位前。买豆腐的阿姨蹲在地上挑萝卜,手里的塑料袋被风吹得摇晃着,“这天一凉,就得吃点炖菜了”。
早市尽头的油条摊,热气裹着香味飘出来,比夏天散得慢。刚炸好的油条还冒着热气,咬一口,脆劲儿还在,只是嘴里没了夏天的黏腻,倒觉得暖。旁边卖豆浆的大姐,把保温桶的盖子盖得严严实实,“昨儿还能卖凉豆浆,今儿一早就得喝热的了。”有人端着豆浆站在路边喝,呼出的气在凉空气里成了白雾,一散,就没了。
再往浑河边去,风裹着水汽,比别处更凉些。岸边的芦苇还没全白,顶尖那点黄却比别处深,像被秋气染透了,经过了雨打,穗子沉甸甸地垂着,贴在一起,没了夏天的蓬松,倒多了几分沉实。风过的时候,不是哗啦地晃,是轻轻地摆,穗子擦着穗子,发出细碎的响,像谁在低声说话。
河水比夏天浑了些,浪头也软,慢悠悠地拍着岸边的石头,溅起的水花小,落在手上,凉得人指尖一缩。石头缝里嵌着些枯草,是去年的,被雨水泡得发胀,和新落的杨树叶缠在一起,铺出一小片暗黄。有钓鱼人留下的小马扎,放在离水不远的地方,凳面沾着雨珠,还带着点余温,许是刚走没多久。
河边的长椅没人坐,椅面上的雨珠亮闪闪的,映着天上的云。云是灰的,一层叠一层,压得低,像是要贴到河面上。云影落在水里,随波晃着,把河水也染得发灰。远处的桥隐在云里,只露出半截栏杆。栏杆上的红漆被雨浸得深了,像褪了色的胭脂。偶有飞鸟掠过,翅膀拍着凉空气,飞得低,也飞得快,没入远处的树林,连叫声都轻。
长椅旁的灌木丛,叶子还绿着,却裹着层薄泥,是雨水冲来的。有几朵没谢的小紫花,藏在叶子底下,花瓣上沾着雨珠,蔫蔫的,没了夏天的精神。一只小蚂蚁爬在花瓣上,走得慢,许是凉得挪不动腿。风一吹,叶子晃了晃,雨珠掉下来,砸在蚂蚁身上,它顿了顿,又接着爬,往叶子深处钻去。
煮壶茶坐在窗边,茶是去年的普洱,泡开后,汤色红亮,喝一口,暖从喉咙滑到胃里,把身上的凉气驱散了些。看着窗外的树,叶子又黄了几片,风一吹,就有叶子往下落,慢悠悠的,不像夏天的叶子落得急,像是舍不得树枝。想起小时候读的诗,“榈庭多落叶,慨然知已秋”,那时候不懂,如今看着这满地的叶子,倒真的懂了那份感慨。
“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是啊,这秋的凉,这秋的静,根本不用多说。不用红叶满山,不用桂花飘香,只一场雨,一阵凉,那垂着的芦苇、湿着的长椅,就把秋的模样、秋的味道都递到了人们眼前。
沈阳的秋,就是这样。不张扬,不热闹,像个沉默的中年人,带着一身的凉,一身的静,慢慢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