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的载道与悟道

辽宁日报 2024年12月13日

顾 农

诗歌的内容一向是抒情言志,叙事写景,属于纯文学的一支;文章则既可以是文学作品,也可以是实用性的文本,所以曾经有“文以载道”的提法。如果直接以诗作为载道的工具,则欲益反损,很难成功,它承担不起这样的责任。

前人也曾尝试过以诗来载道,尤其是承载道家之道、玄学家之道——此即所谓玄言诗,在魏末两晋曾经风靡一时,数量很多。这种哲学讲义式的玄言诗稍后遭到严厉的批评,刘勰认为:“自中朝(按指西晋)贵玄,江左称盛,因谈余气,流成文体。是以世极迍邅,而辞意夷泰,诗必柱下(按指老子)之旨归,赋乃漆园(按指庄子)之义疏。”(《文心雕龙·时序》),他认为这些大作都不成功。钟嵘更严厉地批判玄言诗道:“永嘉(按此是西晋末年的一个年号)时,贵黄老,稍尚虚谈,于时篇什,理过其辞,淡乎寡味。爰及江表(按指东晋),微波尚传,孙绰、许询、桓、庾诸公诗皆平典似《道德论》,建安风力尽矣!”(《诗品序》)曾经冠绝一时的玄言诗领军人物孙绰、许询在《诗品》中均被毫不客气地列入下品。

按照玄学的基本理论,世界上的纷纭万物、社会生活都是“末”,无须多加关心;抽象的根源才是“本”,必须努力体认。诗歌要直探本源,自无须在种种细枝末节上纠缠,直接体认本体的道就是了。这样就切断了诗歌与生活之源的联系,钝化了诗人对社会的责任感和对生活的审美感,这就必将导致诗歌淡乎寡味,濒于衰歇。

事实上,人间的正道恰如黑格尔所说的那样,“艺术有留恋个别特殊事物的倾向”,“从知解力的角度来看,个别特殊的东西都只有相对的价值,在它上面多操心,是徒劳无益,令人厌倦的。但是从诗的掌握和创作的角度来看,每一个部分和每一个细节都有独立的兴趣和生动性,所以诗总是喜欢在个别特殊事物上低回往复,流连不舍……所以比起追求断语和结论的知解力来,诗的前进步伐要迟缓些。”(《美学》第三卷下册,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31~32页)根据同样的道理,儒家先贤的那些断语和结论也是不宜直接载入诗歌的。单靠知解力亦即纯理性的哲学来立足必然背离诗歌的本质。纯文学的诗绝不急于达成断语和结论,甚至也不作这样的追求,它总是在玩味形象和细节,在这些生动具体的东西上寄托自己的情感和思想,因此往往迟缓从容,不慌不忙,而且充满了感情。

不过中古玄言诗也并非绝对消极的东西。玄言诗对儒家“诗教”曾经形成有力的冲击,在某种程度上有利于解除思想禁忌,在艺术方面它对当时和后来诗歌的发展也曾带来过某种意外的营养,例如玄言诗带有很重的散文化倾向,而适度的散文化有利于提高和丰富诗歌的表现力;又后期玄言诗中略有描写山水的成分,诗人借山水悟道,当陈陈相因的庄、老玄虚之论分量减少以后,山水就作为诗的主体凸显出来,此即所谓“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文心雕龙·明诗》)——“告退”并非从思想上完全退出,而是指从文本中大踏步地撤离。后来的诗评家提倡“理趣”反对“理障”,即与总结了玄言诗的历史经验有关。

当诗人们留恋个别特殊事物,于低回往复,流连不舍之际,有时也有可能忽然“悟道”,在诗歌里略一提到或暗示一下这种并非来自书本而是源于生活的“道”,这样的作品往往可以给读者带来启示和愉悦,这就是所谓“理趣”。试举几个例子来看——陶渊明《饮酒》其五: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王之涣《登鹳雀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离离原上草,一岁一荣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如此等等,都含有哲理,而确为好诗。它们的共同特点在于,这里都不是干巴巴地直接说理,不是从书本中抄来,而是从实际生活中的具体事物出发的。换言之,这里不是从理论到理论,也不是为某一理论找点例证,而是从个别上升到一般,自己悟出道理来;于是读者也就可以由实而虚,获得生动具体的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