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兆惠
入冬的头场雪,让我萌生了一个念头,上山去认树。秋分那天,我进过山。穿过十里长的裤裆沟,到了山沟尽头。有条小道,弯曲而上,直到山坡,山坡连着山脊,山脊高处,就是羊望鼻子。站在山脚远处,像羊那样抬头张望,才能看到那座叫“羊望鼻子”的山峰。
退休后,每年深秋我都来这里看风景。从下往上看,茂密的森林五颜六色,厚实成熟。登到山脊,回望远方,崇山峻岭,开阔大气。今年,我进到林间,注意到具体的树,具体的棵子,惊讶地发现,一些竟然叫不上来名,不认得了。
和往年一样,出山路上见到潘多。他拎着一只小筐,圆圆的,杏条编成,筐里面装着榛蘑。他拉开车门,把筐放在后座。我放下玻璃说:“都不认得那些树了。”语调沮丧。他说:“没事,下次来,我帮你认。”
潘多是我的中学同学。我家在大沟,他家在小沟,18岁那年,他陪我到羊望鼻子打梨,第一次看到这座山,就喜欢上了,看它,感到安稳踏实。林权改革时,潘多包了羊望鼻子那片山。山上的树为次生林,远离村庄,那会儿又封山20年,大有深山老林的味道。那面山那片林,是潘多的命,谁也不能动一棵树,一根荆条。他说,山上一草一木都有生命。他的那辆三轮子,从早到晚停在山下,进山的人见了,自然清楚,走到哪儿都有一双眼睛盯着。
在村委会大院外,潘多站在三轮子旁,等我。他说出村子后道就不好走了,你把车停在院里,坐三轮子进山。潘多手里拎着一双新胶鞋,棉的,是我们小时候常穿的那种胶皮乌拉,高靿,胶底布面,底面全黑。我换了。他又掏出一双腿绑,草绿色,让我把裤腿缠上。
早上寒冷,树上挂满冰凌,冰凌迎着阳光,晶莹闪烁。我过意不去,自嘲,我是不是闲的,大冷天折腾你。他没反应,过了会儿说:“两天没上山,心里像长了草,你不来,我今天也去。”他打开暖风,驾驶室有了热气。“像你在城里上班似的,有工作单位,我的工作单位就在山里。”我被他感染,看着窗外说:“你的单位真好。”起伏的山,茂密的林,廓落透明,山巅上那块淡白的云,衬出天的湛蓝。“天地间,安然寂静,只属于你。”他踩了油门,车快了,我们和车一起颠着,飘然畅快。
我们把车停在山下。潘多从车里拿下一个编织袋,下面的两角和上面的扎口拴着两条麻绳,里面装得鼓鼓囊囊。他背上编织袋,十分得劲。刚下的雪,不实,踩上去,松软。在山脚,他指着一簇棵子,问我认识不,我说老鸪眼。他又拍拍一棵弯弯巴巴的树,我说山里红。星星点点的山里红冻在枝上。他向陡坡爬去,岩石缝间弯出一棵树,那树,树干树枝都是褐色,问我这是啥?眼熟,却叫不上名字。他说,糖李子。我恍然。一嘟噜一嘟噜的小红果,带着一寸长的果柄,熟透时放进嘴里,面面的,酸甜酸甜。
我们到了林子深处,大片的柞树,其间夹杂着水曲柳、花曲柳,还有黄菠萝树。我指着一棵挺拔的树说,这是核桃楸子。他笑,竟瞎说,那是椴树。他拍拍树,扬头看着树冠说:“这糠椴是个材料。它的叶子这么大,小时候蒸饽饽,垫在下面,当屉布,你忘了?”我反问:“做菜板不也是椴木吗?”他说:“那是紫椴,现在谁也不能动,国家重点保护的树种。”我一时想不起来紫椴啥样,他说那面坡上有几棵,说着,领我穿过树林。一棵核桃树上长着冻青,他停住,放下编织袋,解开袋口,从里面掏出脚扎。“核桃树的冻青,稀缺,摘下来,万一谁要用呢?”他套上脚扎,抱着树干,爬上去,动作轻盈。那簇冻青,仅有几枝,剪下后用绳绑好,背在身后,雪片纷纷落下,落在我的脸上,融化了凉凉的。
找到了紫椴,我摸着树皮,心里话,这粗糙家伙咋这么珍贵!潘多发现一棵树倒着,埋在雪里,径直过去,蹲在树旁,很心疼的样子。我问,怎么倒了?他说,生老病死,自然规律。那树很粗,长长躺着,黑色树皮裸露在雪缝间。他把树上的雪拂掉,树干上长满肾精茶。“看这树,倒下了还在作贡献。”那些肾精茶,打着绺,有手掌长。他铺开一张牛皮纸,摘下肾精茶,小心放在纸上。家乡人管肾精茶叫黄金草,它吸取天地灵气,日月精华,用它熬水,固本培元,真正的宝贝。
我说你上山,准备得真全。他依然没有反应,把布袋扎好,从编织袋里拿出保温饭盒,递给我,说咱俩的午饭。我问啥好吃的。他说酸菜馅包子,大馅的。说着,轻轻折叠牛皮纸,把包好的肾精茶放进编织袋。“只要你整天上山,大富大贵不敢说,肯定饿不着。”
正午,我们又回到那棵树旁,一只野鸡扑啦啦飞起,吓我一跳。我们坐在树干上,冬坐木头夏坐石,他说,我重复。打开保温盒,里面的包子还算热乎。我说:“没带打火机,不然拢着一堆火,山上到处是干枝。”他马上说:“那不行。绝对不行。”他拿出一个包子,把保温盒给我。“我从来不带火上山,夏天冬天都不带,这是规矩。”我从背包里掏出保温杯,拧开杯盖,倒上热水递给他。他没接,起来走到前边,把地上的雪拂去一层,两手挖了一捧,在掌中团弄,团成拳头大的雪团。重新坐下,吃着那团雪,像啃馒头。我把水倒回杯里,也像他那样,团了一团雪,咬着咽着,凉得透心。
他停下,抬头向林间望去。“那有一只狍子,看我们呢。”我在树的深处寻找,嘴上嘟囔,哪儿呢。他说,你啥眼神。他指指,还是看不清。
他说:“这个狍子肯定好奇,大雪天的,来了两个大活人,够傻的。”我问:“它傻,还是我们?”他笑,“都傻。”
我问:“你打它们吗?”他说:“不打,山也是人家的。”我说:“归根结底是人家的。”
忽然,他问:“我们像啥?”
我答:“像神仙。”
他笑,“像我们小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