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面

辽宁日报 2024年05月31日

付桂秋

父亲当年是个帅小伙儿,一件不起眼的衣服,只要他一上身,立刻就是另一番景致了。母亲还特别爱捯饬父亲,连工作服都洗得干干净净,给他熨烫衣服的次数比自己都多。她说你爸在外接触人多,必须注意形象,不能亏了这副衣裳架子。

父亲会拉二胡,是单位宣传队文艺骨干。因为他身板溜直,浓眉朗目,经常演话剧的主角。

我想,母亲嫁给这样的丈夫是既幸福又骄傲的,优秀才让人艳羡嘛,所以才更爱打扮他,夫妻感情也就更好。要知道母亲可是富裕人家的独生女,又比父亲文化高,她就那样甘心地放低身价伺候父亲。

记忆里,出门时的父亲,夏天总是白色上衣浅色裤子,皮鞋擦得锃亮,身上没一个水点儿。就连到了冬天,父亲的毛衣里也常穿着白色衬衣,人就显得格外清爽干练,与众不同。好像那时母亲每天都洗衣服,增白皂用了一条又一条。

父亲穿戴好要出门时,常会看着母亲笑。母亲有时会撇撇嘴,给他一个不稀罕的白眼,等他骑车出去了,她却对着父亲的背影看了又看。

退休后的父母虽说头发都已花白,但精神饱满,常一起带着孙辈出去玩。他们在家务上分工明确,母亲负责打扫房间,洗洗涮涮,父亲负责出外采购。至于做饭,是谁有心情就谁做,或看当天买回的菜谁做得好吃就谁做,偶尔两人还出去潇洒一顿。

那个周末我们都回去看父母,父亲换好衣服又要去买东西。出门前他故意当着母亲面挺挺腰板儿,一脸得意。母亲就不屑地说:“看你爸,这么大岁数了还臭美呢。”

我说:“看我爸这身材,背不驼肚子也不大,跟小伙子似的。这都是你给保养的嘛。”

母亲少有的眉眼含笑,说:“人家长了副好皮囊嘛。你们也别光顾着打扮自己,要知道丈夫的形象是妻子的脸面,两人是彼此的镜子。女人管钱可以,但男人手里也不能空着,否则在外面抬不起头。”

后来母亲得血栓卧床,再不能照顾父亲了,父亲脱下衣服就自己洗出来。他俩都不愿给儿女添麻烦。我们姐妹只是赶上了才给他们洗洗衣物。

开始那段时间,母亲还笑父亲干活笨,说他衣服洗得不干净。父亲就把脱下的白衬衫先用洗衣粉泡,再打一遍增白皂,衣服就洗得清清爽爽了。

后来母亲身体一直不见好,脸上便浮现了愁云。她含含糊糊地对父亲说:“你以后,别再穿白衬衫了,换成深色的,也少挨点累。我的内衣也不用天天换。”

父亲却说:“我也不上班,没点事儿干哪行啊,这洗衣服就当锻炼身体了,挺好。你别整天躺着瞎琢磨,心静才能养好病。等你好了能站起来那天,我不抢你风头,这活儿还归你。”

父亲除了做饭、喂母亲吃饭外,怕她生褥疮,还每天给母亲擦身子,换干净衣服。收拾好家,他还不耽误每天骑车出去采购,顺便到公园象棋摊坐坐,只是时间比以往短了许多。在外面他快乐不减,依然和左邻右舍大声说笑。

夏天傍晚,父亲总是把母亲推到院子里乘凉,常会坐她身边拉二胡,有时还气运丹田,冲着母亲亮开嗓门儿——“穿林海,过草原,气冲霄汉……”声音洪亮高亢,溢出庭院老远。

母亲安详地坐着,无声地望着父亲,眸子中波光粼粼。

我想,那时他们的灵魂应是跨越时空,又回到了青年时代。

一个周末回家,我无意中听到邻居王姨和李姨小声嘀咕:“谁都白扯呀。那么要强的人,这一倒下也就完了。你看老田头儿,一天天该美还美,一点儿不愁。”李姨打个唉声迎合道:“可不嘛,天天捯饬得溜光水滑儿,东一趟西一趟的,一点儿没耽误他闲逛。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顾各呀……”

见儿女们都回来了,父亲就又换好衣服,骑车出去了。

我把听到的议论偷偷讲给两个姐姐,大家心里都不是滋味儿,决定得跟父亲谈谈了。

当晚,在另一个房间,我们刚一提外面的闲言碎语,父亲的神情就黯淡下来了,整个人瞬间苍老许多。那样子让人实在心疼,我们就都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父亲缓缓地说:“你妈总说人活精气神儿,如今她有心无力了,我得替她挑起这个心气儿,让这个家有活力呀。她是最讲脸面的人,刚结婚时嫌我邋遢,就总变着法儿捯饬我,说夫妻是彼此的脸面,从男人身上就能看出妻子勤快不勤快,家庭和睦不和睦。”

父亲长长舒出一口气,又道:“我呀,就算咋不爱动,也得收拾得体体面面地出去走走。我得让别人看着,咱老田家虽然女主人病倒了,这个家却没垮。我不能给你妈丢脸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