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兴城,想起峻青

辽宁日报 2024年03月10日

吴宝三

上个世纪的1977年,林业部将地处辽西的兴城林业疗养院交给黑龙江省森工总局,我陪同新任命的院长来到兴城。未曾料到,我为这座保存如此完好的明代古城惊叹不已,温泉、首山、大海、菊花岛,令我流连忘返。尽管当时的生活条件相当艰苦,我还是在这里扎下了根。

我在兴城工作了15个年头。此前,我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黑龙江记者站当过记者,到林业疗养院主管宣传工作。其时,在改革大潮的推动下,兴城县委、县政府按照上级要求,要利用家乡的资源优势,建设我国北方旅游名胜风景区,用“名人效应”宣传兴城。分管政府旅游开发的副县长等人,邀请中国女排来兴城集训,在林业疗养院食宿,已获正式批准。县政府同疗养院商定,让我联系著名作家、艺术家所在的工作单位,欢迎他们深入生活,来兴城采风。

1985年,辽宁春风文艺出版社编辑室主任打电话给我,该社将为上海作协党组书记、副主席峻青出版一部长篇小说,拟找个安静地方修改稿件,林业疗养院自然求之不得,欣然应允下来。这是我在疗养院接待的第一位著名作家。

峻青,是孙俊卿的笔名,1923年出生于山东海阳,专业作家。曾任《大众报》记者、新华社前线分社随军记者、昌潍地区武工队小队长、《中原日报》编辑组组长、中南人民广播电台编委、《文学报》主编、上海市作协副主席。他创作了20世纪五六十年代影响颇大、反映胶东人民革命斗争生活的《黎明的河边》《老水牛爷爷》《党员登记表》等小说,同朱自清《荷塘月色》齐名的《秋色赋》等散文,被选入初中和高中语文课本以及各种教材,广为流传。我是在课本上知道他的。

我第一次见到峻青是在这年夏天,他在海滨的兴城林业疗养院修改初稿《神秘的绑架之谜》,这是一部亲身经历的自传体长篇小说。

在兴城,我们朝夕相处,生活得很愉快。平日里他埋头写书,每逢星期日,我便约几位好友,在家里聚聚,一起吟诗作赋。兴城盛产海鲜,我们清水煮螃蟹,那时还未颁布野生动物保护法,由我上灶做一碗清蒸飞龙。大家慢慢吃菜,慢慢品茶,陶醉于浪漫之中。我们以茶代酒,谈古论今,话题谈到明末清初大画家八大山人,峻青效仿之,即兴作画。在作家之中,他的画是很有名的,特别是他画的牡丹,曾在东南亚的一些国家展出过。他当场给我画一幅“沉醉舞东风”的《牡丹图》,落款“乙丑仲秋齐鲁峻青”,至今仍挂在我的书房。席间,峻青郑重地对我说:“我题签赠送阁下的几本书,把名字中的‘宝三’写成‘宝山’,实在对不起”,并一再道歉。我说无妨,权当给我起个笔名了。这时,我读小学的女儿跑过来,手里捧着一铁盒大白兔奶糖,请大家吃。她乐呵呵地说,这是孙伯伯从上海给我邮来的。接着似有点生气道,前几天,她在课堂写一篇作文《峻青伯伯》,老师批评她说,不要瞎编,你一个小学生,怎么会认识大作家呢!众人皆大笑,唯有峻青一脸严肃道:“委屈孩子了,我要不要给你的老师写封信?”虽是两件区区小事,峻青先生竟这般认真,可以说在作家中是不多见的。几十年来,他念念不忘兴城往事,每每提起在我家的那次聚餐,感慨不已。

在疗养院,我目睹过这样一件事。峻青的妻子于康,在兴城照顾他的日子里,一天,上海的家中来电话,于康急着要赶回去,峻青去车站送她。上车后,得知车上的卧铺满员,于康仍然执意要走时,峻青说啥也不让她走。

列车开动了,峻青急得在站台上直跺脚,连连自语:“这怎么行,这怎么行,她有病啊!”回到疗养院,他还是放心不下,明知列车次日才能到达,可还是给上海挂了个长途电话。于康到达上海后,还没到家,就迫不及待地给峻青来了电话。

这对老夫老妻感情甚笃,让人颇为羡慕。峻青伏案写作,老伴儿为他誊写;峻青热了,老伴儿为他扇风;峻青累了,老伴儿为他沏茶;峻青停下笔舒展一下腰身,老伴儿把早已洗好的水果递上去说:“请吃个桃子。”峻情忙说:“你也请吃一个。”

峻青的长篇小说定稿后,他让我找人帮助抄一下,并一定要付给誊写费。我不解地问:“于康同志不是在这里吗?”他告诉我:“老于的眼睛花得厉害,不能再让她抄写了,她为这个稿子付出的汗水够多啦!”

分别多年,我和峻青未曾间断过联系,他给我写过六七封信,一直珍藏。每当我想念他之时,便拉开写字台的抽屉,捧读起他那饱含深情的云中锦书,泪水止不住潸然而下。一直到去年,我将信的原件捐赠给中国现代文学馆,永久保存。文学馆在第一时间回复我,“峻青先生的信件十分珍贵”。

记得2015年春天,我曾专程去上海看望峻青,其夫人于康卧病在床,峻青每日悉心照料。我情不自禁忆起和这对相濡以沫的老夫妇在兴城朝夕相处的那些日子。不料,那次上海握别,竟成为永别!

兴城给我太多的记忆,当是我的第二故乡,真正意义的诗歌写作是从兴城起步的,我在这里出版了第一部诗集《大海的月亮》。我信奉生活是写作的源泉,半个多世纪以来,坚持不懈地走过自己,这是兴城给我的一笔恩赐。

兴城林业疗养院建院七十周年,筹建文化历史展馆,应院党委书记、院长王东海之邀,我欣然无偿为展馆提供展品。这其中,有中国女排在兴城集训及夺得世界杯四连冠的照片,以及有关书刊,著名作家、艺术家的作品和信件等。

当这篇散文写毕之时,霞光洒在我的写字台上,也洒在我的心中。我信手写下一首诗《走过自己》:“我怀恋过去,因为曾经走过自己。从走进乡间课堂,到走进浩瀚典籍,从歌唱五星红旗迎风飘扬,到拜读黑格尔和马克思。从咿呀学语,到年逾古稀,我从一个乡村孩童,成为一个大地守望者,见证播种与收获的交替。我写诗歌,寻找发现,我写散文,公开心灵密码,我写小说,播种回忆。名利皆是过眼云烟,唯有报效生我养我的关东大地。这不是教科书,却是给我的文学真谛。怀恋是情感链条之黄金,不会雨打风吹去。从一粒种子,到一片森林,参天大树在写民族自传,镌刻在一道道年轮里。而我们每一个人,不论身在何处,无不走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