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 农

鲁迅在1934年12月11日致曹聚仁的信中有云：“记得前信说心情有些改变，这是一个人常有的事情。长吉诗云‘心事如波涛’，说得很真切。其实有时候虽像改变，却非改变的，起伏而已。”

“长吉”是中唐著名诗人李贺（790-816年）的字，称字而不直呼其名表示一种尊敬、客气。“心事如波涛”是李贺名篇《申胡子觱篥歌》中的一句，据诗序，“申胡子”其人乃是朔客李氏（本亦世家子，后贬去北地）的仆人。朔客与李贺都住在长安崇义里，有一次他请李贺喝酒，喝了一通以后对李贺说：“李长吉，尔徒能作长调，不能作五言歌诗！”这是用激将法请李贺当场写可以唱的五言诗，于是李贺即席赋《申胡子觱篥歌》，诗云：颜热感君酒，含嚼芦中声。花娘篸绥妥，休睡芙蓉屏。谁截太平管，列点排空星。直贯开花风，天上驱云行。今夕岁华落，令人惜平生。心事如波涛，中坐时时惊。朔客骑白马，剑弝悬兰缨。俊健如生猱，肯拾蓬中萤。

觱篥是一种来自少数民族的乐器，亦称笳管、太平管，音调高亢动听，当时颇为流行。朔客李氏与李贺对饮时，申胡子吹觱篥助兴，酒店的老板娘（花娘）也跑过来欣赏。“今夕岁华落，令人惜平生。心事如波涛，中坐时时惊” 四句形容自己听到申胡子的演奏以后，大为激动，深感壮志未酬，心潮起伏，难以平静。

“心事如波涛”比喻切当，给鲁迅很深的印象，遂随手加以引用，且有所评论和发挥。几天以后（1934年12月17日）鲁迅作《病后杂谈之余》一文，其中再一次引用“心事如波涛”这句诗，用以形容自己早年对“长毛”（太平军）态度的变化。他在其他文章和书信中又曾多次提到李贺，引用他的诗句。

据李贺的诗序介绍，《申胡子觱篥歌》诗成以后，“左右人合噪相唱，朔客大喜，擎觞起立，命花娘出幕，徘徊拜客。吾问所宜，称善平弄，于是以弊辞配声，与予为寿。”唐代士人的小型酒会如此风雅热闹，实在令人仰慕神往。

鲁迅曾自称“年轻时候爱读唐朝李贺的诗”（1935年1月17日致山本初枝的信），现在还可以看到他1911年1月2日写信给时在北京的老朋友许寿裳说：“吾乡书肆，几于绝无古书，中国文章，其将殒落，闻北京琉璃厂颇有典籍，想当如是，曾一览否？李长吉诗集除王琦注本外，当有别本，北京可能搜得？如有而直（值）不昂，希为致一二种。”他对李贺诗的热爱由此可见一斑。李贺诗的注本，以清朝人王琦的《李长吉歌诗汇解》（乾隆刻本，后有《四部备要》本）最为通行，此外尚有多种。在现存的鲁迅藏书中有明代黄淳耀评、清代黎简批点的《李长吉集》，清光绪十八年（1892年）广州刻本，此书不知是许寿裳所寄还是通过其他渠道购读的。

后来鲁迅应请为人写字，除了写自己的旧体诗以外，也写古人的作品，多为唐诗，其中即以李贺的作品为多，现在可以看到手迹有四幅，影印本已收入《鲁迅诗稿》一书（上海鲁迅纪念馆编，文物出版社1976年版），分别见于第66、74、79、8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