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书明

11月19日晚，在“茅盾文学奖之夜”颁奖典礼上，作家刘亮程回忆了自己被故事包围的童年，以及那些塑造了他创作灵感的梦境。他在演讲中透露出对原生文化的尊重以及对文学艺术深刻的理解：“文学是做梦的艺术，以梦和虚构之力护爱这个世界的真实。”一直以来，作为中国文学界最高荣誉之一的茅盾文学奖，不仅寻求文学作品的艺术卓越，也追寻其背后的文化精神。在这个标准下，刘亮程的《本巴》以其独树一帜的魅力，与之产生了契合的火花。

追寻逝去的人类童年

在《本巴》中，刘亮程以诗意的笔触和丰富的想象力，构建了一个跨越时空的叙事世界。他不满足于简单地复述英雄史诗，而是将其转化为一种全新的文学探索。这种探索不仅在于对经典的创新性诠释，更在于对人性、社会和时代精神的深度挖掘。《本巴》通过精妙的叙事结构，将读者引入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让古老的史诗故事在现代读者面前重获新生。刘亮程在《本巴》中所展现的文学手法，正是茅盾文学奖所追求的创新与突破。他不仅将《江格尔》的史诗精神与现代小说的形式相结合，还在叙事中融入对时间、空间和存在的哲学思考，在文学的天空中激起了一场关于梦与现实、英雄与历史的新的思考。

刘亮程的个人经历，也是《本巴》这部作品创作背景的缩影。从种地、放羊的童年时光，到成为被誉为“二十世纪中国最后一位散文家”的文学家，他的故事本身就像是一部跨越时空的史诗。刘亮程介绍，自己的后父是一位乡村说书人，他从小耳濡目染，倾听着各种故事和史诗，特别是蒙古族英雄史诗《江格尔》对他影响深远。本巴，是齐的祖先所居住的草原的名字，意为宝瓶，人与万物的母腹，形似宝瓶的母腹是每个生命的故乡。这些故事不仅滋养了他的想象力，也塑造了他对文化的深刻理解和热爱。

《本巴》以史诗《江格尔》为背景展开，追寻逝去的人类童年，用充满梦幻哲思的文字，向世界讲述了古老而新奇的中国故事。

人人25岁的本巴世界

《本巴》的时间奇点源自一场游戏。“在时间还有足够的时间让万物长大的人世初年”刘亮程说，“我被《江格尔》触动，是‘人人活在25岁青春’这句诗。”江格尔带领部落人长大到25岁，他们决定在这个青春年华永驻。停在25岁是江格尔想到并带领部落实施的一项策略，他的对手莽古斯没有想到这一层，所以他们会衰老。人一旦会衰老，就凭空多出一个致命的敌人：时间。书中通过3个孩子和3场梦的游戏，构建一个时间无处不在的世界，人可以在一个念头里跑回童年，把幼时伙伴扔出去七年之远，也可以一伸手就拉住未来年月里的美人。梦里的时间也被看见了，与现实时间连成一片。《本巴》从一句史诗出发，写出了一部关于时间的书。

《本巴》用孩童视角给大人讲述了一个看似天真的故事。刘亮程思想清奇，他关注每一粒尘埃、每一棵庄稼……他自己本身就是自然界的任何事物，这种和自然万物沉浸式的换位体谅，是他独有的天真视角。故事开头“当阿尔泰山还是小土丘，和布河还是小溪流的时候，时间还有足够的时间让万物生长。”时间和万物一样，具有生命的期限。写萨布尔“他在23岁时突然想起一桩往事，掉转身跑回到童年，把小时候赢了他的一个小伙伴摔倒，扔出去七年远。”童年随时可以返回，七年可以用来表示距离。在本巴，除了不愿意长大的洪古尔，其他人都停留在年轻力壮的25岁。违反成人逻辑的世界，有着孩童天真烂漫的趣味。

本巴故事，史诗故事，历史故事，三者交叉融合，是对历史精神的审视和传承。书中作为说唱者的赫兰齐，他要让江格尔和那些勇士永远停留在25岁，每天喝酒赞颂，永不老去。英雄不死，是赫兰齐美好的愿望，也是《江格尔》史诗流传千年的意义。

用文字生出无穷时间

刘亮程认为：“文学写作是一门时间的艺术。时间首先被用作文学手段：在小说中靠时间推动故事，压缩或释放时间，用时间积累情感等，所有的文学手段都是时间手段。”写作者往往活在两个时间里。一方面，一部作品耗用作家的现实时间。比如，《一个人的村庄》刘亮程从30岁写到40岁，从青年写到中年。另一方面，作家在自己书写的事物中历经生死枯荣，甚至享尽一生。刘亮程就是这样的作家，“我用每一个句子开启时间。每一场写作都往黑夜走，把天走亮。我希望我的文字，生长出无穷的地久天长的时间。”

“在我小时候的记忆中时间是停住的，老人活在老年，大人活在中年，小孩活在童年。一间间的时间房子里住着不同年纪的人。”《本巴》中呈现出一环套一环的梦境，再现了追赶与被追赶、躲与藏、梦与醒中的无穷惊奇，并最终通过梦与祖先和真实世界相连接。“与江格尔史诗的相遇是一个重要契机，史诗给了我巨大的梦空间。它是辽阔大地。我需要穿过江格尔浩瀚茂密的诗句，在史诗时间之外，创生出一部小说足够的时间。”刘亮程诗歌意象经营成了小说故事。

《本巴》小说中的人物，借用了广泛传唱于蒙古族的史诗《江格尔》中英雄们的名字，这是刘亮程的良苦用心，他说：“我今晚讲述时，他们已经活过来。”躲藏在时间深处、被时间消化掉的人，在《本巴》中以同样的名字有血有肉、有情感地活过来。

作家在史诗尽头重启时间，在古人想象力停住的地方再造山河，成就了一部充满想象与思辨而又浑然天成、语出天真的小说，塑造了一个没有衰老、没有死亡、人人活在25岁的本巴世界，波澜壮阔、熠熠生辉，在游戏、故事和多重梦境里，带人回到世界原初意义上的本真，看见另一个时间中的自己。

刘亮程被誉为“乡村哲学家”，在探索土地与人的关系上，刘亮程未曾停下步伐，他在用更多方式记录自己生活的地方，那里的物候与情感。“我的生长与衰老，与大地万物的生老病死、生生不息连为一体，希望这场漫游讲述就像一场风一样，带着这块土地上的声音被更多人听见。”

《本巴》构筑了一个辽阔无边的时间，是一部真正的“时间之书”，它有着孩童般天真的史诗气质，也有着成年人再次进入童年时间后的精密与繁盛。它带着读者在时间与空间、梦与醒、史诗与现实之间穿梭，接续真实与虚构之间的断裂，又用理解放下沉重，以孩童与成年人的复合之眼抚慰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