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

吃是凡俗第一要事，食不果腹，性命攸关。为人常吃用，爱意须悭惜。世间处处是吃，打巴掌为吃耳光，非分之想可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诉讼曰吃官司，此外还有吃子弹、吃一刀、大吃一惊……

有人吃捧，有人吃棒；有人吃软不吃硬，柿子专拣软的捏；有人吃硬不吃软，《官场现形记》中，戴大理说胡统领为人，吃硬不吃软；有人软硬通吃，有人软硬不吃；有人吃敬酒，有人吃罚酒，有人只吃独酒，居家独饮；更有人吃自在饭，坐吃山空，好吃懒做，胡吃海喝，吃现成饭、吃败仗乃至吃空饷、吃四方、吃醋……

《西游记》中孙悟空常对妖怪高呼“吃俺老孙一棒”，猪八戒用的是九齿钉耙，对阵时则说“吃我一耙”。武器不同，言语有别，吃我一刀，吃我一锤，吃我一剑，吃我一棍，吃我一枪，吃我一戟，吃我一斧，吃我一钺，吃我一钩，吃我一叉，吃我一鞭，吃我一锏，吃我一戈，吃我一镋……赤手空空，则说吃我一掌、吃我一脚、吃我一拳。

遭受磨难，是谓吃苦；受了损失，才知吃亏。吃亏还分吃哑巴亏、吃闷头亏、吃大亏、吃小亏，乡俗俚语里有吃死亏乃至吃大死亏。虽说吃亏是福、吃苦为上，少见自讨苦吃、自寻倒霉的人。旧小说中常有吃痛一词：那妖怪吃痛；棍棒打在背脊，吃痛难忍；陡闻噩耗，心头吃痛。

写文章耗费元气，饮食里有元气。日常多茹素，作文则需食肉，狮虎豹熊食肉，文章要有狮风、虎威、豹变、熊胆，如此越发迷人。我读《史记》《汉书》《资治通鉴》之类，每每能见到文字背后那个食量甚伟的古人。饮食里有气，补人身元神，元神足则饭量大，饭量大元神更足。读先贤之诗词歌赋文章传奇，精光闪闪，元神耀眼。

作文之际，食量陡然大些，打雷闪电一般，筷尖如疾风暴雨扑向红烧肉、酱排骨、炖牛腩、烤羊排、鱼头煲、腊肉、香肠、炒青菜、萝卜汤。五脏六腑安定，故心绪魂灵安定。饮食太薄太苦太不如意，不免影响读书作文。有论者说，几颗梅子，半片鹌鹑，燃不起脊椎骨根上的一缕火。燃不起火，思想不妙，写法不灵。三餐安稳，文思来时，白日里就一窗天光，入夜则一盏明灯，文章信笔下去，无丝毫滞涩阻碍。

古人那里，吃喝意思常常相同，喝酒、饮茶都说成吃酒吃茶。

菜是吃，饭是吃，有方言里，烟也是吃。未必是方言，同治进士陈康祺，浙江人氏，作《郎潜纪闻》专叙掌故，说圣祖不饮酒，尤恶吃烟。湖南常德人不说吃烟吸烟，却说喝烟。

西北风喝得，烟也喝得。旧小说中一人在扬州做过秀才，谎称自己授了中书，向人夸耀，结果吃了牢饭，只好老实交代道：“只因家下日计艰难，没奈何出来走走，要说是个秀才，只好喝风疴烟，说是个中书，那些商家同乡绅财主们才肯有些照应。”实在，俸禄难吃时，如鲠在喉，吃不下也吐不出。

跌倒了，是谓吃跌。吃，也作消受意思，饭菜多，于是吃不完，饱腹后，哪里吃得下，食物腐坏，于是吃不得，艰难坎坷，乃至吃不消。吾乡骂人黑心，说吃人不吐骨头，言其心性残忍，吞没他人一切，渣子都没剩下。